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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卷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

    渔船载酒日相随,短笛芦花深处吹;

    湖面民收云影散,水天光照碧琉璃。

    这首诗是杨备游太湖时所作。这太湖在吴郡西南三十余里之外。你道有多少大?东西二百里,南北一百二十里,周围五百里 ,广三万六千顷,中有山七十二峰,襟带三州。那三州?苏州、湖州、常州。东南诸水皆归:一名震泽、一名具区、一名笠泽、一名五湖。何以调之五湖?东通长洲松江,南通乌程霅溪,西通义兴荆溪,北通晋陵滆湖,东通嘉兴韭溪,水凡五道,故谓之五湖。那五湖之水,总是震泽分流,所以谓之太湖。就太湖中,亦有五湖名色,曰:菱湖、游湖、莫湖、贡湖、胥湖。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:扶椒山东曰梅梁湖,杜圻之西、鱼查之东曰金鼎湖,林屋之东曰东皋里湖,吴人称做太湖。那太湖中七十二峰,惟有洞庭两山最大。东洞庭曰东山,西洞庭曰西山。两山分峙湖中。其余诸山,或远或近,若浮若沉,隐见出没于波涛之间。有元人许谦诗为证:

    周回万水入,远近数州环。

    南极疑无地,西浮直际山。

    三江归海表,一径界河间。

    白浪秋风疾,渔舟意尚闲。

    那东西两山在太湖中间,四面皆水,车马不通。欲游两山者,必假舟楫,往往有风波之险。昔宋时宰相范成大在湖中遇风,曾作诗一首:

    白雾漫空白浪深,舟如竹叶信浮沉;

    科头宴起吾何敢,自有山川印此心。

    话说两山之人善于货殖,八方四路,去为商为贾。所以江湖上有个口号,叫做“钻天洞庭 ”。内中单表西洞庭有个富家,姓高,名赞,少年惯走湖广,贩卖粮食。后来家道殷实了,开起两个解库,托着四个伙计掌管,自己只在家中受用。浑家金氏生下男、女二人,男名高标 ,文名秋芳 。那秋芳资性聪明,自七岁读书,至十二岁,书史皆通,写作俱妙。交十三岁,就不进学堂,只在房中习学女工 ,描鸾刺凤 。看看长成十六岁,出落得好个女儿,美艳非常。有《西江月》为证:

    面似桃花含露,体如白雪团成。眼横秋水黛眉清,十指尖尖春笋。

    袅娜休言西子,风流不让崔莺。金莲窄窄瓣儿轻,行动一天丰韵。

    高赞见女儿人物整齐,且又聪明,不肯将他配个平等之人,定要拣个读书君子、才貌兼全的配他,聘礼厚薄到也不论。若对头好时,就赔些妆奁嫁去,也自情愿。有多少豪门富室日来求亲的,高赞访得他子弟才不压众,貌不超群,所以不曾许允。虽则洞庭在水中央,三州通道,况高赞又是个富家,这些做媒的四处传扬,说高家女子美貌聪明,情愿赔钱出嫁,只要择个风流佳婿。但有一二份才貌的,那一个不挨风缉缝,央媒说合。说时夸奖得潘安般貌、子建般才。及至访实,都只平常。

    高赞被这伙做媒的哄得不耐烦了,对那些媒人说道 :“今后不须言三语四。若果有人才出众的,便与他同来见我。合得我意,一言两决,可不快当 !”自高赞出了这句言语,那些媒人就不敢轻易上门。正是:

    眼见方为的,传言未必真;

    试金今有石,惊破假银人。

    话分两头。却说苏州府吴江县平望地方有一秀士,姓钱名青 ,字万选 。此人饱读诗书,广知今古,更兼一表人才。也有《西江月》为证:

    出落唇红齿白,生成眼秀眉清。风流不在着衣新,俊俏行中首领。下笔千言立就,挥毫四坐皆惊。青钱万选声名,一见人人起敬。

    钱生家世书香,产微业薄,不幸父母早丧,愈加零替。所以年当弱冠,无力娶妻,止与老仆钱兴相依同住。钱兴日逐做些小经纪供给家当,每每不敷,一饥两饱。幸得其年游庠,同县有个表兄,住在北门之外,家道颇富,就延他在家读书。那表兄姓颜,名俊,字伯雅,与钱生同唐生,都则一十八岁,颜俊只长得三个月,以此钱生呼之为兄。父亲已逝,止有老母在堂,亦未曾定亲。

    说话的,那钱青因家贫未娶,颜俊是富家之子,如何一十八岁还没老婆?其中有个缘故。那颜俊有个好高之病,立誓要拣个绝美的女子,方与他缔姻,所以急切不能成就。况且颜俊自己又生得十分丑陋,怎见得?亦有《西江月》为证:

    面黑浑如锅底,眼圆却似铜铃。

    牙齿真金镀就,身躯顽铁敲成。

    痘疤密摆泡头钉,黄发蓬松两鬓。

    楂开五指鼓锤能,枉了名呼颜俊。

    那颜俊虽则丑陋,最好妆扮,穿红着绿,低声强笑,自以为美。更兼他腹中全无滴墨 ,纸上难成片语 ,偏好攀今掉古,卖弄才学。钱青虽知不是同调 ,却也借他馆地 ,为读书之资,每事左凑着他。故此颜俊甚是喜欢,事事商议而行,甚说得着。

    话休絮烦。一日,正是十月初旬天气,颜俊有个门房远亲姓尤,名辰,号少梅。为人生意行中,颇颇伶俐,也领借颜俊些本钱,在家开个果子店营运过活。其日在洞庭山贩了几担橙桔回来,装做一盘,到颜家送新。他在山上闻得高家选婿之事,说话中间偶然对颜俊叙述,也是无心之谈。谁知颜俊到有意了,想道 :“我一向要觅一头好亲事,都不中意。不想这段姻缘却落在那里。凭着我恁般才貌,又有家私,若央媒去说,再增添几句好话,怕道不成 。”那日一夜睡不着。天明起来,急急梳洗了,到尤辰家里。

    尤辰刚刚开门出来,见了颜俊,便道 :“大官人为何今日起得恁早 。”颜俊道 :“便是有些正事,欲待相烦。恐老兄出去了,特特早来 。”尤辰道 :“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见委?请里面坐了领教 。”颜俊到坐启下,作了揖,分宾而坐。尤辰又道:“大官人但有所委 ,必当效力 ,只怕用小子不着 。”颜俊道:“此来非为别事,特求少梅作伐 。”尤辰道 :“大官人作成小子赚花红钱 ,最感厚意 。不知说的是那一头亲事 。”颜俊道:“就是老兄昨日说的洞庭西山高家这头亲事,于家下甚是相宜,求老兄作成小子则个 !”尤辰格的笑了一声道 :“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。若是第二家,小子也就与你去说了。若是高家,大官人作成别人做媒罢 !”颜俊道 :“老兄为何推托?这是你说起的,怎么又叫我去寻别人 。”尤辰道 :“不是小子推托,只为高老有些古怪,不容易说话,所以迟疑 。”颜俊道 :“别件事,或者有些东扯西拽,东掩西遮,东三西四 ,不容易说话。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,一天好事,除非他女儿不要嫁人便罢休,不然,少不得男媒女妁。随他古怪,然须知媒人不可怠慢。你怕他怎的!还是你故意作难,不肯总成我这桩美事。这也不难,我就央别人去说。说成了时,休想吃我的喜酒 !”说罢,连忙起身。

    那尤辰领借了颜俊家本钱,平日奉承他的,见他有口费 然不悦之意,即忙回船转舵道 :“大官人莫要性急,且请坐了,再细细商议 。”颜俊道 :“肯去说便去,不肯去就罢了,有甚话商量得 !”口里虽则是恁般说了,身子却又转来坐下。尤辰道:“不是我故意作难,那老儿真个古怪。别家相媳妇,他偏要相女婿。但得他当面看得中意,才将女儿许他。有这些难处,只怕劳而无功 ,故此不敢把这个难题目包揽在身上 。”颜俊道:“依你说,也极容易,他要当面看我时,就等他看个眼饱。我又不残疾,怕他怎地 !”尤辰不觉哈哈大笑道 :“大官人,不是冲撞你说。大官人虽则不丑,更有比大官人胜过几倍的,他还看不上眼哩!大官人若是不把与他见面,这事纵没一分二分,还有一厘二厘。若是当面一看,便万分难成了!”颜俊道:“常言无谎不成媒。你与我包谎,只说十二分人才,或者该是我的姻缘,一说就成,不要面看,也不可知 。”尤辰道 :“倘若要看时,却怎地 。”颜俊道 :“且到那时,再有商量。只求老兄速去一言 。”尤辰道:“既蒙吩咐,小子好歹去走一遭便了 。”颜俊临起身,又叮咛道 :“千万,千万!说得成时,把你二十两这纸借契先奉还了,媒礼花红在外 。”尤辰道 :“当得,当得 !”颜俊别去 。不多时 ,就教人封上五钱银子,送与尤辰,为明日买舟之费。

    颜俊那一夜在床上又睡不着,想道 :“倘他去时不尽其心,葫芦提回复了我,可不枉走一遭!再差一个伶俐家人跟随他去,听他讲甚言语。好计 ,好计 !”等待天明 ,便唤家童小乙来,跟随尤大舍往山上去说亲。小乙去了,颜俊心中牵挂,即忙梳洗,往近处一个关圣庙中求签,卜其事之成否。当下焚香再拜,把签筒摇了几摇,扑的跳出一签。拾起看时,却是第七十三签。签上写得有签诀四句,云:

    忆昔兰房分半钗,而今忽把信音乖;

    痴心指望成连理,到底谁知事不谐。

    颜俊才学虽则不济,这几句签诀文义显浅,难道好歹不知!求得此签,心中大怒,连声道 :“不准,不准 !”撒袖出庙门而去。回家中坐了一会,想道 :“此事有甚不谐!难道真个嫌我丑陋,不中其意?男子汉须比不得妇人,只是出得人前罢了。一定要选个陈平、潘安不成 。”一头想,一头取镜子自照。侧头侧脑的看了一回,良心不昧,自己也看不过了。把镜子向桌上一撇,叹了一口寡气,呆呆而坐。准准的闷了一日不题。

    且说尤辰是日同小乙驾了一只三橹快船,趁着无风静浪,咿呀的摇到西山高家门首停舶,刚刚是未牌时分。小乙将名帖递了,高公出迎,问其来意。说是与令爱作伐。高赞问 :“是何宅 。”尤辰道 :“就是敝县一个舍亲,家业也不薄,与宅上门户相当。此子年方十八,读书饱学 。”高赞道 :“人品生得如何?老汉有言在前,定要当面看过,方敢应承 。”尤辰见小乙紧紧靠在椅子后边,只得不老实扯个大谎,便道 :“若论人品,更不必言。堂堂一躯,十全之相,况且一肚文才,十四岁出去考童生,县里就高高取上一名。这几年为丁了父忧,不曾进院,所以未得游庠。有几个老学,看了舍亲的文字,都许他京解之才。就是在下 ,也非惯于为媒的 ;因年常在贵山买果,偶闻令爱才貌双全,老翁又慎于择婿,因思舍亲正合其选,故此斗胆轻造 。”高赞闻言,心中甚喜 。”便是令亲果然有才有貌,老汉敢不从命。但老汉未曾经目,终不放心。若是足下引令亲过寒家一会,更无别说 。”尤辰道 :“小子并非谬言,老翁他日自知。只是舍亲是个不出书房的小官人,或者未必肯到宅上。就是小子撺掇来时,若成得亲事还好,万一不成,舍亲何面目回转!小子必然讨他抱怨了 。”高赞道 :“既然人品十全,岂有不成之理。老夫生性是这般小心过度的人,所以必要着眼。若是令亲不屑下顾,待老汉到宅,足下不意之中引令亲来一观,却不妥贴 。”尤辰恐怕高赞身到吴江,访出颜俊之丑,即忙转口道 :“既然尊驾意决要会面,小子还同舍亲奉拜,不敢烦尊动履 !”说罢,告别。高公那里肯放,忙教整酒肴相款。吃到更余,高公留宿。尤辰道 :“小舟带有铺陈,明日要早行,即今奉别 。等舍亲登门 ,却又相扰 。”高公取舟金一封相送,尤辰作谢下船。

    次早顺风,拽起饱帆,不匀大半日就到了吴江。颜俊正呆呆的站在门前望信,一见尤辰回家,便迎住问道 :“有劳老兄往返,事体如何 。”尤辰把问答之言细述一遍 ,“他必要面会,大官人如何处置 。”颜俊嘿然无言。尤辰便道 :“暂别再会。”自回家去了。

    颜俊到里面 ,唤过小乙来问其备细,只恐尤辰所言不实。小乙说来果是一般。颜俊沉吟了半晌,心生一计,再走到尤辰家与他商议。不知说的是甚么计策?正是:

    为思佳偶情如火,索尽枯肠夜不眠;

    自古姻缘皆分定,红丝岂是有心牵。

    颜俊对尤辰道 :“适才老兄所言,我有一计在此,也不打紧 。”尤辰道 :“有何好计 。”颜俊道 :“表弟钱万选向在舍下同窗读书。他的才貌比我胜几分儿。明日我央及他同你去走一遭,把他只说是我,哄过一时。待行过了聘,不怕他赖我的姻事 !”尤辰道 :“若看了钱官人,万无不成之理。只怕钱官人不肯 。”颜俊道 :“他与我至亲,又相处得极好,只央他点一遍名儿,有甚亏他处!料他决然无辞。”说罢,作别回家。其夜,就到书房中陪钱万选夜饭,酒肴比常分外整齐。钱万选愕然道 :“日日相扰,今日何劳盛设 。”颜俊道 :“且吃三杯 ,有小事相烦贤弟则个 。只是莫要推故 。”钱万选道:“小弟但可效劳之处,无不从命。只不知甚么样事 。”颜俊道:“不瞒贤弟说,对门开果子店的尤少梅与我作伐,说的女家是洞庭西山高家。一时间夸了大口,说我十分才貌。不想说得忒高兴了,那高老定要先请我去面会一会,然后行聘。昨日商议,若我自去,恐怕不应了前言,一来少梅没趣,二来这亲事就难成了。故此要劳贤弟认了我的名色,同少梅一行,瞒过那高老,玉成这头亲事,感恩不浅,愚兄自当重报 。”钱万选想了一想道:“别事犹可,这事只怕行不得。一时便哄过了 ,后来知道,你我都不好看相 。”颜俊道 :“原只要哄过这一时。若行聘过了,就晓得也何怕他。他又不认得你是什么人,就怪也只怪得媒人,与你什么相干。况且他家在洞庭西山,百里之隔,一时也未必知道,你但放心前去,到不要畏缩 。”钱万选听了,沉吟不语。欲待从他,不是君子所为。欲待不从,必然取怪,这馆就处不成了,事在两难,颜俊见他沉吟不决,便道 :“贤弟,常言道:天塌下来,自有长的撑住。凡事有愚兄在前,贤弟休得过虑 。”钱万选道 :“虽然如此,只是愚弟衣衫褴褛,不称仁兄之相。”颜俊道:“此事愚兄早已办下了。”是夜无话。次日,颜俊早起,便到书房中唤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,都是绫罗绸绢时新花样的翠颜色,时常用龙涎庆真饼熏得扑鼻之香,交付钱青行时更换,下面净袜丝鞋,只有头巾不对,即时与他折了一顶新的,又封着二两银子送与钱青道 :“薄意权充纸笔之用,后来还有相酬。这一套衣服就送与贤弟穿了。日后只求贤弟休向人说,泄漏其事 。今日约定了尤少梅 ,明日早行 。”钱青道 :“一依尊命。这衣服小弟暂时借穿,回时依旧纳还。这银子一发不敢领了 。”颜俊道 :“古人车马轻裘与朋友共,就没有此事相劳,那几件粗衣奉与贤弟穿了,不为大事。这些须薄意,不过表情,辞时反教愚兄惭愧 。”钱青道 :“既承仁兄盛情,衣服便勉强领下 。那银子断然不敢 。”颜俊道:“若是贤弟固辞,便是推托了。”钱青方才受了。

    颜俊是日约会尤少梅,尤辰本不肯担这干纪,只为不敢得罪于颜俊,勉强应承,颜俊预先备下船只,及船中供应食物和铺陈之类 ,又拨两个安童伏侍 ,连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,绢衫毡包,极其华整,隔夜俱已停当。又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,只当自家大官人称呼,不许露出个钱字。过了一夜,清早就起来催促钱青梳洗穿着。钱青贴里贴外都换了时新华丽衣服,行动香风拂拂,比前更觉风雅,正是:

    分明荀令留香去,疑是潘郎掷果回。

    颜俊请尤辰到家,同钱青吃了早饭,小乙和安童跟随下船。又遇了顺风,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。天色已晚,舟中过宿。

    次日早饭过后,约莫高赞起身,钱青全柬写颜俊名字拜帖,谦逊些加个晚字。小乙捧帖到高家门首投下,说 :“尤大舍引颜宅小官人特来拜见 。”高家仆人认得小乙的,慌忙通报。高赞传言快请。假颜俊在前,尤辰在后,步入中堂。高赞一眼看见那个小后生人物轩昂,衣冠济楚,心中已自三分欢喜。叙礼已毕,高赞看椅上坐,钱青自谦幼辈,再三不肯,只得东西昭穆坐下。高赞肚里暗暗欢喜 :“果然是个谦谦君子 。”坐定,先是尤辰开口,称谢前日相扰。高翁答言多慢,接口就问道:“此位就是令亲颜大官人 ?前日不曾问得贵表 。”钱青道:“年幼无表 。”尤辰代言 :“舍亲表字伯雅,伯仲之伯,雅俗之雅。”高赞道 :“尊名尊字,俱称其实。”钱青道 :“不敢!”高赞又问起家世。钱青一一对答,出词吐气,十分温雅。

    高赞想道 :“外才已是美了,不知他学问如何?且请先生和儿子出来相见,盘他一盘,便见有学无学 。”献茶二道,分付家人 :“书馆中请先生和小舍出来见客 。”去不多时,只见五十多岁一个儒者引着一个垂髫学生出来。众人一齐起身作揖,高赞一一通名 :“这位是小儿的业师,姓陈,见在府庠。这就是小儿高标 。”钱青看那学生,生得眉清目秀,十分俊雅,心中想道 :“此子如此,其姊可知。颜兄好造化哩 !”又献了一道茶,高赞便对先生道:“此位尊客是吴江颜伯雅,年少高才。”那陈先生已会了主人之意,便道 :“吴江是人才之地,见高识广,定然不同。请问贵邑有三高祠,还是那三个 。”钱青答道:“范蠡、张翰、陆龟蒙 。”又问 :“此三人何以见得他高处。”钱青一一分疏出来。两个遂互相盘问了一回。钱青见那先生学问平常,故意谈天说地,讲古论今,惊得学生一字俱无,连称道 :“奇才,奇才 !”把一个高赞就喜得手舞足蹈。忙唤家人,悄悄吩咐备饭,要整齐些。家人闻言,即时拽开桌子,排下五色果品。高赞取杯箸安席,钱青答敬谦让了一回,照前昭穆坐下。三汤十菜,添案小吃,顷刻间,摆满了桌子,真个咄嗟而办。你道为何如此便当?原来高赞的妈妈金氏最爱其女。闻得媒人引颜小官人到来 ,也伏在遮堂背后张看 。看见一表人才,语言响亮,自家先中意,料高老必然同心,故此预先准备筵席,一等分付,流水的就搬出来。宾主共是五位,酒后饭,饭后酒,直吃到红日衔山 。钱青和尤辰起身告辞 ,高赞心中甚不忍别,意欲攀留数日,钱青那里肯住。高赞留了几次,只得放他起身。钱青先别了陈先生,口称承教;次与高公作谢道 :“明日早行,不得再来告别 。”高赞道 :“仓卒怠慢,勿得见罪 。”小学生也作揖过了。金氏也备下几色嗄程相送,无非是酒米鱼肉之类,又有一封舟金。高赞扯尤辰到背处,说道 :“颜小官人才貌更无他说,若得少梅居间成就,万分之幸 。”尤辰道 :“小子领命 。”高赞直送上船,方才分别。当夜夫妻两口说了颜小官人一夜。正是:

    不须玉杵千金聘,已许红绳两足缠。

    再说钱青和尤辰次日开船,风水不顺。直到更深,方才抵家。颜俊兀自秉烛夜坐,专听好音。二人叩门而入,备述昨朝之事。颜俊见亲事已成,不胜之喜。忙忙的就本月中择个吉日行聘。果然把那二十两借契送还了尤辰,以为谢礼。就拣了十二月初三日成亲。高赞得意了女婿,况且妆奁久已完备,并不推阻,日往月来,不觉十一月下旬,吉期将近。原来江南地方娶亲,不行古时亲迎之礼,都是女亲家和阿舅自送上门。女亲家谓之送娘,阿舅谓之抱嫁。高赞为选中了乘龙快婿,到处夸扬,今日定要女婿上门亲迎,准备大开筵宴,遍请远近亲邻吃喜酒。先遗人对尤辰说知 。尤辰吃了一惊 ,忙来对颜俊说了。颜俊道 :“这番亲迎,少不得我自去走遭。”尤辰跌足道:“前日女婿上门,他举家都看个够,行乐图也画得出在那里。今番又换了一个面貌,教做媒的如何措辞?好事定然中变!连累小子必然受辱 !”颜俊听说,反抱怨起媒人来道 :“当初我原说过来,该是我姻缘,自然成就 。若第一次上门时 ,自家去了,那见得今日进退两难!都是你捉弄我,故意说得高老十分古怪,不要我去,教钱家表弟替了 。谁知高老甚是好情 ,一说就成,并不作难。这是我命中注定该做他家的女婿,岂因见了钱表弟方才肯成!况且他家已受了聘礼,他的女儿就是我的人了,敢道个不字么?你看我今番自去,他怎生发付我?难道赖我的亲事不成 。”尤辰摇头道 :“成不得!人也还在他家,你狠到那里去?若不肯把人送上轿,你也没奈何他 !”颜俊道 :“多带些人从去,肯便肯,不肯时打进去 ,抢将回来 。便告到官司,有生辰吉帖来证 。只是赖婚的不是 ,我并没差处 。”尤辰道:“大官人休说满话!常言道:恶龙不斗地头蛇。你的从人虽多,怎比得他坐地的,有增无减一弄出事来,缠到官司,那老儿诉说,求亲的是一个,娶亲的又是一个。官府免不得唤媒人诘问,刑罚之下,小子只得实说,连钱大官人前程干系,不是耍处!”颜俊想了一想道 :“既如此,索性不去了。劳你明日去回他一声,只说前日已曾会过了,敝县没有亲迎的常规,还是从俗送亲罢 。”尤辰道 :“一发成不得。高老因看上了佳婿,到处夸其才貌 ,那些亲邻专等亲迎之时都要来厮认 ,这是断然要去的 !”颜俊道 :“如此,怎 么好 。”尤辰道 :“依小子愚见,更别无策,只得再央令表弟钱大官人走遭,索性哄他到底。哄得新人进门,你就靠家大了,不怕他又夺了去。结姻之后,纵然有话,也不怕他了 。”颜俊顿了一顿口道 :“话到有理!只是我的亲事到作成别人去风光。央及他时,还有许多作难哩!”尤辰道 :“事到其间,不得不如此了。风光只在一时,怎及得大官人终身受用!”

    颜俊又喜又恼。当下别了尤辰 ,回到书房 。对钱青说道:“贤弟,又要相烦一事 。”钱青道 :“不知兄又有何事 。”颜俊道 :“出月初三,是愚兄毕姻之期,初二日就要去亲迎。原要劳贤弟一行,方才妥当 。”钱青道 :“前日代劳,不过泛然之事。今番亲迎是个大礼,岂是小弟代得的,这个断然不可!”颜俊道 :“贤弟所言虽当,但因初番会面,他家已认得了。所换我去,必然疑心,此事恐有变卦。不但亲事不成,只恐还要成讼,那时连贤弟也有干系。却不得为小妨大,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坏了?若得贤弟亲迎回来,成就之后 ,不怕他闲言闲语。这是个权宜之术。贤弟须知,塔尖上功德,休得固辞 。”钱青见他说得情辞恳切,只索依允。

    颜俊又唤过吹手及一应接亲人从,都吩咐了说话,不许漏泄风声。取得亲回,都有重赏。众人谁敢不依。到了初二日清晨,尤辰便到颜家相帮,安排亲迎礼物及上门各项赏赐,都封得停停当当。其钱青所用,乃儒巾圆领丝绦皂靴并皆齐备。又分派各船食用,大船二只,一只坐新人,一只媒人共新郎同坐;中船四只 ,散载众人 ;小船四只,二者护送,二者以备杂差。十余只船,筛锣掌号一齐开出湖去,一路流星炮仗,好不兴头。正是:

    门阑多喜气,女婿近乘龙。

    船到西山,已是下午,约莫离高家半里停泊。尤辰先到高家报信。一面安排亲迎礼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轿,灯笼火把共有数百。钱青打扮整齐,另有青绢暖轿,四抬四绰,笙箫鼓乐,径望高家而来 。那山中远近人家都晓得高家新女婿才貌双全,竞来观看,挨肩并足,如看神会故事的一般热闹。钱青端坐轿中,美如冠玉,无不喝采。有妇女曾见过秋芳的,便道 :“这般一对夫妻,真个郎才女貌!高家拣了许多女婿,今日果然拣着了。”不题众人。

    且说高赞家中大排筵席,亲朋满坐。未及天晚,堂中点得画烛通红 。只听得乐声聒耳 ,门上人报道 :“娇客轿子到门了 !”傧相披红插花 ,忙到轿前作揖,念了诗歌,请出轿来。众人谦逊揖让,延至中堂奠雁。行礼已毕 ,然后诸亲-一相见。众人见新郎标致,一个个暗暗称羡。献茶后 ,吃了茶果点心,然后定席安位。此日新女婿与寻常不同,面南专席,诸亲友环坐相陪。大吹大擂的饮酒。随从人等外厢另有款待。

    且说钱青坐于席上,只听得众人不住声的赞他才貌。贺高老选婿得人。钱青肚里暗笑道 :“他们好似见鬼一般!我好像做梦一般!做梦的醒了,也只扯淡那些见神见鬼的,不知如何结末哩?我今日且落得受用 。”又想道 :“我今日做替身,担了虚名,不知实受还在几时?料想不能如此富贵 。”转了这一念,反觉得没兴起来,酒也懒吃了。高赞父子轮流敬酒,甚是殷勤。钱青怕担误了表兄的正事,急欲抽身。高赞固留,又坐了一回。用了汤饭,仆从的酒都吃完了。约莫四鼓,小乙走在钱青席边,催促起身。钱青教小乙把赏封给散,起身作别。高赞量度已是五鼓时分,赔嫁妆奁俱已点检下船,只待收拾新人上轿。只见船上人都走来说 :“外边风大,难以行船,且消停一时,等风头缓了好走 。”原来半夜里便发了大风。那风刮得好利害!只见:

    山间拔木扬尘,湖内腾波起浪。

    只为堂中鼓乐喧阗,全不觉得。高赞叫乐人住了吹打听时,一片风声,吹得怪响,众皆愕然。急得尤辰只把脚跳,高赞心中大是不乐。只得重请入席,一面差人在外专看风色。看看天晓,那风越狂起来,刮得彤云密布,雪花飞舞。众人都起身看着天,做一块儿商议。一个道 :“这风还不像就住的 。”一个道 :“半夜起的风,原要半夜里住 。”又一个道:“这等雪天,就是没风也怕行不得 。”又一个道 :“只怕这雪还要大哩 。”又一个道 :“风太急了 ,住了风 ,只怕湖胶 。”又一个道 :“这太湖不愁他胶断,还怕的是风雪 。”众人是恁般闲讲,高老和尤辰好生气闷!又捱了一会,吃了早饭,风愈狂,雪愈大。料想今日过湖不成,错过了吉日良时,残冬腊月,未必有好日了。况且笙箫鼓乐乘兴而来,怎好教他空去。

    事在千难万难之际,坐间有个老者,唤做周全,是高赞老邻,平日最善处分乡里之事,见高赞沉吟无计,便道 :“依老汉愚见,这事一些不难 。”高赞道 :“足下计将安在 。”周全道 :“既是选定日期,岂可错过!令婿既已到宅,何不就此结亲?趁这筵席做了花烛。等风息,从容回去,岂非全美 !”众人齐声道 :“最好 !”高赞正有此念 ,却喜得周老说话投机。当下便分付家人,准备洞房花烛之事。

    却说钱青虽然身子在此,本是个局外之人,起初风大风小也还不在他心上。忽见周全发此议论,暗暗心惊,还道高老未必听他;不想高老欣然应允。老大着忙,暗暗叫苦。欲央尤少梅代言 ,谁想尤辰平昔好酒 ,一来天气寒冷,二来心绪不佳,斟着大杯只顾吃 ,吃得烂醉如泥 ,在一壁厢空椅上打鼾去了。钱青只得自家开口道 :“此百年大事,不可草草。不妨另择个日子,再来奉迎 。”高赞那里肯依,便道 :“翁婿一家,何分彼此!况贤婿尊人已不在堂,可以自专 。”说罢,高赞入内去了。钱青又对各位亲邻,再三央及,不愿在此结亲。众人都是奉承高老的,那一个不极口赞成。钱青此时无可奈何,只推出恭,到外面时,却叫颜小乙与他商议。小乙心上也道不该,只教钱秀才推辞,此外别无良策。钱青道 :“我已辞之再四,其奈高老不从!若执意推辞,反起其疑。我只要委曲周全你家主一桩大事,并无欺心。若有苟且,天地不容 !”主仆二人正在讲话,众人都攒拢来道 :“此是美事,令岳意已决矣,大官人不须疑虑 !”钱青嘿然无语,众人揖钱青请进。午饭已毕,重排喜筵,傧相披红喝礼 ,两位新人打扮登堂 ,照依常规行礼,结了花烛。正是:

    百年姻眷今宵就,一对夫妻此夜新;

    得意事成失意事,有心人遇没心人。

    其夜酒阑人散,高赞夫妇亲送新郎进房,伴娘替新娘卸了头面。几遍催新郎安置,钱青只不答应。正不知什么缘故,只伏侍新娘先睡,自己出房去了。丫环将房门掩上,又催促官人上床。钱青心上如小鹿乱撞,勉强答应一句道 :“你们先睡。”丫环们乱了一夜,各自倒东歪西打瞌睡 。钱青本待秉灯达旦,一时不曾讨得几支蜡烛。到烛尽时,又不好声唤,忍着一肚子闷气,和衣在床外侧身而卧,也不知女孩儿头东头西。

    次早清清天亮,便起身出外,到舅子书馆中去梳洗。高赞夫妇只道他少年害羞,亦不为怪。是日雪虽住了 ,风尚不息。高赞且做庆贺筵席,钱青吃得酩酊大醉,坐到更深进房,女孩儿又先睡了。钱青打熬不过,依旧和衣而睡,连小娘子的被窝儿也不敢触着,又过一晚。早起时,见风势稍缓 ,便要起身。高赞定要留过三朝,方才肯放。钱青拗不过,只得又吃了一日酒。坐间背地里和尤辰说起夜间和衣而卧之事,尤辰口虽答应,心下未必准信。事已如此,只索由他。

    却说女孩儿秋芳自结亲之夜,偷眼看那新郎生得果然齐整,心中暗暗欢喜。一连两夜,都则衣不解带,不解其故 。”莫非怪我先睡了,不曾等待得他 。”此是第三夜了。女孩儿预先分付丫环,只等官人进房,先请他安息。丫环奉命,只等新郎进来,便替他解农科帽。钱青见不是头,除了头巾,急急的跳上床去,贴着床里自睡,仍不脱衣。女孩儿满怀不乐,只得也和衣睡了。又不好告诉爹娘。到第四日,天气晴和,高赞预先备下送亲船只,自己和老婆亲送女孩儿过湖。娘女共是一船,高赞与钱青、尤辰又是一船,船头俱挂了杂彩,鼓乐振天,好一闹热。只有小乙受了家主之托,心中甚不快意,驾个小小快艇,赶路先行。

    话分两头。且说颜俊自从打发众人迎亲去后 ,悬悬而望。到初二日半夜,听得刮起大风大雪,心上好不着忙。也只道风雪中船行得迟,只怕挫了时辰。那想道过不得湖!一应花烛筵席,准备十全。等了一夜,不见动静,心下好闷,想道 :“这等大风,到是不曾下船还好。若在湖 中行动,老大担忧哩!”又想道 :“若是不曾下船,我岳丈知道错过吉期,岂肯胡乱把女儿送来,定然要另选个日子,又不知几时吉利?可不闷杀了人 !”又想道 :“若是尤少梅能事时,在岳丈前撺掇,权且迎来,那时我那管时日利与不利,且落得早些受用 !”如此胡思乱想,坐不安席,不住的在门前张望。到第四日风息,料道决有佳音。等到午后,只见小乙先回报道 :“新娘已取来了,不过十里之遥 。”颜俊问道 :“吉期挫过,他家如何肯放新人下船 。”小乙道 :“高家只怕挫过好日 ,定要结亲 。钱大官人替东人权做新郎三日了 。”颜俊道:“既结了亲,这三夜钱大官人难道竟在新人房里睡的 。”小乙道 :“睡是同睡的,却不曾动弹。那钱大官人是看得熟鸭蛋伴得小娘眠的 。”颜俊骂道 :“放屁 !那有此理!我托你何事?你如何不叫他推辞,却做下这等勾当 。”小乙道 :“家人也说过来 。钱大官人道 :‘我只要周全你家之事 ,若有半点欺心,天神鉴察 。’”颜俊此时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 。一把掌将小乙打在一边,气忿忿的奔出门外,专等钱青来厮闹。

    恰好船已拢岸 ,钱青终有细腻,预先嘱付尤辰伴住高老,自己跳上岸。只为自反无愧,理直气壮,昂昂的步到颜家门首。望见颜俊,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揖,告诉衷情。谁知颜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此际便是仇人相见,分外眼睁,不等开言,便扑的一头撞去,咬定牙根,狠狠的骂道 :“天杀的!你好快活 !”说声未毕,揸开五指将钱青头巾头发扯做一把。乱踢乱打,口里不绝声的道 :“天杀的!好欺心!别人费了钱财,把与你见成受用 !”钱青口中也自分辩。颜俊打骂忙了,那里听他半个字儿。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劝。钱青吃打慌了,但呼救命。船上人听得闹吵,都上岸来看。只见一个丑汉将新郎痛打,正不知甚么意故,都走拢来解劝。那里劝得他开。

    高赞盘问他家人,那家人料瞒不过。只得实说了。高赞不闻犹可,一闻之时,心头火起,大骂尤辰无理,做这等欺三瞒四的媒人说骗人家女儿,也扭着尤辰乱打起来。高家送亲的人也自心怀不平 ,一齐动手要打那丑汉。颜家的家人回护家主,就与高家从人对打。先前颜俊和钱青是一对厮打,以后高赞和尤辰是两对厮打,结末两家家人扭做一团厮打。看的人重重叠叠,越发多了,街道拥塞难行。却似:

    九里山前摆阵势,昆阳城下赌输赢。

    事有凑巧,其时本县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轿 ,至于北门。见街上震天喧嚷,却是厮打,停了轿子,喝教拿下。众人见知县相公拿人,都则散了。只有颜俊兀自扭住钱青,高赞兀自扭住尤辰,纷纷告诉,一时不得其详。大尹都教带到公庭,逐一细审,不许搀口。见高赞年长,先叫他上堂诘问。高赞道:“小人是洞庭山百姓,叫做高赞,为女择婿,相中了女婿才貌,将女许配。初三日,女婿上门亲迎,因被风雪所阻,小人留女婿在家,完了亲事。今日送女到此。不期遇了这个丑汉将小人的女婿毒打。小人问其缘故,却是那丑汉买嘱媒人,要哄骗小人的女儿为婚,却将那姓钱的后生冒名到小人家里。老爷只问媒人,便知奸弊 。”大尹道 :“媒人叫做甚名字?可在这里么。”高赞道 :“叫做尤辰,见在台下 。”大尹喝退高赞,唤尤辰上来,骂道 :“弄假成真,以非为是,都是你弄出这个伎俩!你可实实供出,免受重刑 !”尤辰初时还只含糊抵赖,大尹发怒,喝教取夹棍伺候。尤辰虽然市井,从未熬刑,只得实说:起初颜俊如何央小人去说亲,高赞如何作难,要选才貌。后来如何央钱秀才冒名去拜望,直到结亲始末,细细述了一遍。大尹点头道 :“这是实情了。颜俊这厮费了许多事,却被别人夺了头筹 ,也怪不得发恼 。只是起先设心哄骗的不是 。”便教颜俊,审其口词 。颜俊听得尤辰说了实话 ,又见知县相公词气温和,只得也叙了一遍。两口相同。大尹结末唤钱青上来,一见钱青青年美貌,且被打伤,便有几分爱他怜他之意。问道 :“你是个秀才,读孔子之书,达周公之礼,如何替人去拜望迎亲,同谋哄骗,有乖行止 。”钱青道 :“此事原非生员所愿。只为颜俊是生员表兄,生员家贫,又馆谷于他家,被表兄再四央求不过,勉强应承。只道一时权宜,玉成其事。”大尹道 :“住了!你既为亲情而往,就不该与那女儿结亲了 。”钱青道 :“生员原只代他亲迎,只为一连三日大风,太湖之隔,不能行舟。故此高赞怕误了婚期,要生员就彼花烛 。”大尹道 :“你自知替身,就该推辞了 。”颜俊从旁磕头道 :“青天老爷只看他应承花烛,便是欺心 。”大尹喝道 :“不要多嘴,左右扯他下去。”再问钱青道 :“你那时应承做亲,难道没有个私心 。”钱青道:“只问高赞便知,生员再三推辞,高赞不允 。生员若再辞时,恐彼生疑,误了表兄的大事,故此权成大礼 。虽则三夜同床,生员和衣而睡 ,并不相犯 。”大尹呵呵大笑道 :“自古以来,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。那鲁男子既自知不及,风雪之中就不肯放妇人进门了。你少年子弟,血气未定,岂有三夜同床并不相犯之理?这话哄得那一个 !”钱青道 :“生员今日自陈心迹,父母老爷未必相信 。只教高赞去问自己的女儿 ,便知真假。”大尹想道 :“那女儿若有私情 ,如何肯说实话 。”当下想出个主意来,便教左右唤到老实稳婆一名,到舟中试验高氏是否处女,速来回话。不一时,稳婆来覆知相公,那高氏果是处子,未曾破身。

    颜俊在阶下听说高氏还是处子,便叫喊道 :“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坏,小的情愿成就 !”大尹又道 :“不许多嘴 !”再叫高赞道 :“你心下愿将女儿配那一个 。”高赞道 :“小人初时原看中了钱秀才,后来女儿又与他做了花烛。虽然钱秀才不欺暗室,与小女即无夫妇之情,已定了夫妇之义。若教女儿另嫁颜俊,不惟小人不愿,就是女儿也不愿 。”大尹道 :“此言正合吾意 。” 钱青心下到不肯,便道 :“生员此行,实是为公不为私。若将此女归了生员,把生员三夜衣不解带之意全然没了。宁可令此女别嫁,生员决不敢冒此嫌疑,惹人谈论。”大尹道 :“此女若归他人,你过湖这番替人诓骗,便是行止有亏,干碍前程了。今日与你成就亲事,乃是遮掩你的过失。况你的心迹已自洞然,女家两相情愿,有何嫌疑?休得过让,我自有明断。”遂举笔判云:

    高赞相女配夫,乃其常理;颜俊借人饰己,实出奇闻。东床已招佳选,何知以羊易牛;西邻纵有责言,终难指鹿为马。两番渡湖,不让传书柳毅;三宵隔被,何惭秉烛云长。风伯为媒,天公作合,佳男配了佳妇,两得其宜;求妻到底无妻,自作之孽 。高氏断归钱青 ,不须另作花烛。颜俊既不合设骗局于前 ,又不合奋老拳于后 。事已不谐,姑免罪责。所费聘仪,合助钱青,以赎一击之罪,尤辰往来煽诱,实启衅端,重惩示儆。

    判讫,喝教左右将尤辰重责三十板,免其画供,竟行逐出,盖不欲使钱青冒名一事彰闻于人也。高赞和钱青拜谢。一干人出了县门,颜俊满面羞惭,敢怒而不敢言,抱头鼠窜而去,有好几月不敢出门。尤辰自回家将息棒疮不题。

    却说高赞邀钱青到舟中,反殷勤致谢道 :“若非贤婿才行俱全,上官起敬,小女几乎配匪人。今日到要屈贤婿同小女儿到舍下少住几时,不知贤婿宅上还有何人 。”钱青道 :“小婿父母俱亡,别无亲人在家 。”高赞道 :“既如此,一发该在舍下住了。老夫供给读书,贤婿意下如何 。”钱青道 :“苦得岳父扶持,足感盛德 。”是夜开船离了吴江,随路宿歇,次日早到西山。一山之人闻知此事,皆当新闻传说。又知钱青存心忠厚,无不钦仰。后来钱青一举成名,夫妻偕老。有诗为证:

    丑脸如何骗美妻,作成表弟得便宜。

    可怜一片吴江月,冷照鸳鸯湖上飞。

第二十八卷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

    自古姻缘天定,不繇人力谋求。有缘千里也相投,对面无缘不偶。

    仙境桃花出水,宫中红叶传沟。三生簿上注风流,何用冰人开口。

    这首《西江月》词,大抵说人的婚姻乃前生注定,非人力可以勉强。今日听在下说一桩意外姻缘的故事,唤做“乔太守乱点鸳鸯谱”。

    这故事出在那个朝代?何处地方?那故事出在大宋景祐年间,杭州府有一人姓刘,名秉义 ,是个医家出身 。妈妈谈氏,生得一对儿女。儿子唤做刘璞,年当弱冠,一表非俗,已聘下孙寡妇的女儿珠姨为妻。那刘璞自幼攻书,学业已就。到十六岁上,刘秉义欲令他弃了书本,习学医业。刘璞立志大就,不肯改业,不在话下。女儿小名慧娘,年方一十五岁,已受了邻近开生药铺裴老家之聘。那慧娘生得资容艳丽,意态妖娆,非常标致。怎见得?但见:

    蛾眉带秀,凤眼含情,腰如弱柳迎风,面似娇花拂水。

    体态轻盈,汉家飞燕同称;性格风流,吴国西施并美。

    蕊宫仙子谪人间,月殿嫦娥临下界。

    不题慧娘貌美。且说刘公见儿子长大,同妈妈商议,要与他完姻。方待教媒人到孙家去说,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来说要娶慧娘 。刘公对媒人道 :“多多上覆裴亲家 ,小女年纪尚幼,一些妆奁未备。须再过几时,待小儿完姻过了,方及小女之事,目下断然不能从命!”媒人得了言语,回复裴家。

    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,爱惜如珍宝一般,恨不能风吹得大,早些地与他毕了姻事,生男育女。今日见刘公推托,好生不喜,又央媒人到刘家说道 :“令爱今年一十五岁,也不算做小了。到我家来时,即如女儿一般看待,决不难为。就是妆奁厚薄,但凭亲家,并不计论。万望亲家曲允则个 。”刘公立意先要与儿子完姻,然后嫁女。媒人往返了几次,终是不允。裴九老无奈,只得忍耐。当时若是刘公允了,却不省好些本,止因执意不从,到后生出一段新闻,传说至今。正是:

    只因一着错,满盘俱是空。

    却说刘公回脱了裴家,央媒人张六嫂到孙家去说儿子的姻事。原来孙寡妇母家姓胡,嫁的丈夫孙恒原是旧家子弟,自十六岁做亲,十七岁就生下一个女儿,唤名珠姨。才隔一岁,又生个儿子取名孙润,小字玉郎。两个儿女方在襁褓中,孙恒就亡过了。亏孙寡妇有些节气,同着养娘,守这两个儿女,不肯改嫁,因此人都唤他是孙寡妇。光阴迅速,两个儿女渐渐长成。珠姨便许了刘家 ,玉郎从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儿文哥为妇。那珠姨、玉郎都生得一般美貌,就如良玉碾成、白粉团就一般。加添资性聪明,男善读书,女工针指。还有一件,不但才貌双美,且又孝悌兼全。

    闲话休题。且说张六嫂到孙家传达刘公之意,要择吉日娶小娘子过门。孙寡妇母子相依,满意欲要再停几时,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,只得应承。对张六嫂道 :“上覆亲翁亲母,我家是孤儿寡母,没甚大妆奁嫁送,不过随常粗布衣裳。凡事不要见责 。”张六嫂覆了刘公。刘公备了八盒羹果礼物并吉期送到孙家。孙寡妇受了吉期,忙忙的制办出嫁东西。看看日子已近,母女不忍相离,终日啼啼哭哭。谁想刘璞因冒风之后,出汗虚了,变为寒症,人事不省,十分危笃,吃的药就如泼在石上,一毫没用。求神问卜。俱说无救。吓得刘公夫妻魂魄都丧,守在床边吞声对泣。

    刘公与妈妈商量道 :“孩儿病势恁样沉重,料必做亲不得。不如且回了孙家,等待病痊,再择日罢 。”刘妈妈道 :“老官儿,你许多年纪了,这样事难道还不晓得?大凡病人势凶,得喜事一冲就好了。未曾说起的还要去相求,如今现成事体,怎么反要回他 !”刘公道 :“我看孩儿病体,凶多吉少。若娶来家冲得好时,此是万千之喜,不必讲了;倘或不好,可不害了人家子女,有个晚嫁的名头 。”刘妈妈道 :“老官,你但顾了别人,却不顾自己。你我费了许多心机定得一房媳妇。谁知孩儿命薄,临做亲却又患病起来。今若回了孙家,孩儿无事,不消说起。万一有些山高水低,有甚把臂,那原聘还了一半,也算是他们忠厚了 。却不是人财两失 !”刘公道 :“依你便怎样 。”刘妈妈道 :“依着我,分付了张六嫂,不要题起孩儿有病,竟娶来家,就如养媳妇一般 。若孩儿病好,另择吉结亲。倘然不起 ,媳妇转嫁时 ,我家原聘并各项使费少不得班足了,放他出门,却不是个万全之策 !”刘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,就依着老婆,忙去叮嘱张六嫂不要泄漏。

    自古道 :“若要不知,除非莫为 ”。刘公便瞒着孙家,那知他紧间壁的邻家姓李,名荣,曾在人家管过解库,人都叫做李都管。为人极是刁钻,专一打听人家的细事,喜谈乐道。因他做主管时得了些不义之财,手中有钱,所居与刘家基址相连,意欲强买刘公房子。刘公不肯,为此两下面和意不和,巴不能刘家有些事故,幸灾乐祸。晓得刘璞有病危急,满心欢喜,连忙去报知孙家。孙寡妇听见女婿病凶,恐防误了女儿,即使养娘去叫张六嫂来问。张六嫂欲待不说,恐怕刘璞有变,孙寡妇后来埋怨;欲要说了,又怕刘家见怪。事在两难 ,欲言又止。孙寡妇见他半吞半吐,越发盘问得急了。张六嫂隐瞒不过,乃说 :“偶然伤风,原不是十分大病,将息到做亲时,料必也好了。”孙寡妇道 :“闻得他病势十分沉重,你怎说得这般轻易?这事不是当耍的。我受了千辛万苦,守得这两个儿女成人,如珍宝一般!你若含糊赚了我女儿时,少不得和你性命相搏,那时不要见怪 。”又道 :“你去到刘家说,若果然病重,何不待好了另择日子。总是儿女年纪尚小,何必恁样忙迫。问明白了,快来回报一声 。”张六嫂领了言语,方欲出门,孙寡妇又叫转道 :“我晓得你决无实话回我的,我令养娘同你去走遭。便知端的 !”张六嫂见说教养娘同去,心中着忙道 :“不消得,好歹不误大娘之事 。”孙寡妇那里肯听,教了养娘些言语,跟张六嫂同去。

    张六嫂扌丽 脱不得,只得同到刘家。恰好刘公走出来,张六嫂欺养娘不认得,便道 :“小娘子少待,等我问句话来”急走上前,拉刘公到一边,将孙寡妇适来言语细说,又道 :“他因放心不下,特教养娘同来讨个实信,却怎的回答 。”刘公听见养娘来看,手足无措,埋怨道 :“你怎不阻挡住了?却与他同来 !”张六嫂道 :“再三拦阻,如何肯听,教我也没奈何。如今且留他进去坐了。你们再去从长计较回他,不要连累我后日受气 。”说还未毕,养娘已走过来。张六嫂就道 :“此间便是刘老爹 。”养娘深深道个万福,刘公还了礼,道 :“小娘子请里面坐 。”一齐进了大门,到客坐内。刘公道 :“六嫂,你陪小娘子坐着 ,待我教老荆出来 。”张六嫂道 :“老爹自便 。”刘公急急走到里面,一五一十学于妈妈。又说 :“如今养娘在外,怎地回他?倘要进来探看孩儿,却又如何掩饰?不如改了日子罢 !”妈妈道 :“你真是个死货!他受了我家的聘,便是我家的人了,怕他怎的!不要着忙,自有道理 。”便教女儿慧娘道 :“你去将新房中收拾整齐,留孙家妇女吃点心 。”慧娘答应自去。

    刘妈妈即走向外边,与养娘相见毕,问道 :“小娘子下顾,不知亲母有甚话说 。”养娘道 :“俺大娘闻得大官人有恙,放心不下,特教男女来问候。二为上覆老爹老娘:若大官人病体初痊,恐未可做亲,不如再停见时,等大官人身子健旺,另拣日罢 。”刘妈妈道 :“多承亲母过念,大官人虽是身子有些不快,也是偶然伤风,原非大病。若要另择日子,这断不能勾的。我们小人家的买卖,千难万难 ,方才支持得停当 。如错过了,却不又费一番手脚。况且有病的人正要得喜事来冲,他病也易好。常见人家要省事时,还借这病来见喜;何况我家吉期送已多日,亲戚都下了帖地请吃喜筵,如今忽地换了日子。他们不道你家不肯,必认做我们讨媳妇不起。传说开去,却不被人笑耻,坏了我家名头。烦小娘子回去上覆亲母,不必担忧,我家干系大哩 !” 养娘道 :“大娘话虽说得是。请问大官人睡在何处?待男女候问一声,好家去回报大娘 ,也教他放心 !”刘妈妈道 :“适来服了发汗的药,正熟睡在那里,我与小娘子代言罢。事体总在刚才所言了,更无别说 。”张六嫂道 :“我原说偶然伤风,不是大病。你们大娘不肯相信,又要你来。如今方见老身不是说谎的了 。”养娘道 :“既如此 ,告辞罢 。”便要起身。刘妈妈道 :“那有此理!说话忙了,茶也还没有吃,如何便去 。”即邀到里边,又道 :“我房里腌腌臜臜,到在新房里坐罢 。”引入房中,养娘举目看时,摆设得十分齐整。刘妈妈又道 :“你看我诸事齐备,如何肯又改日子?就是做了亲,大官人到还要留在我房中歇宿,等身子全愈了,然后同房哩!”养娘见他整备得停当,信以为实。当下刘妈妈教丫环将出点心茶来摆上,又教慧娘也来相陪。养娘心中想道 :“我家珠姨是极标致的了 ,不想这女娘也恁般出色 !”吃了茶 ,作别出门,临行,刘妈妈又再三嘱咐张六嫂:“是必来覆我一声!”

    养娘同着张六嫂回到家中,将上项事说与主母。孙寡妇听了,心中到没了主意,想道 :“欲待允了,恐怕女婿真个病重,变出些不好来,害了女儿。将欲不允,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,误了吉期 。”疑惑不定,乃对张六嫂道 :“六嫂,待我酌量定了,明早来取回信罢 。”张六嫂道 :“正是,大娘从容计较计较,老身早早来也。”说罢自去。

    且说孙寡妇与儿子玉郎商议 :“这事怎生计较。”玉郎道:“想起来还是病重,故不要养娘相见。如今必要回他另择日子,他家也没奈何,只得罢休。但是空费他这番东西,见得我家没情义。倘后来病好相见之间,觉道没趣。若依了他们时,又恐果然有变,那时进退两难,懊悔却便迟了。依着孩儿,有个两全之策在此,不知母亲可听 。”孙寡妇道 :“你且说是甚两全之策 。”玉郎道 :“明早教张六嫂去说,日子便依着他家,妆奁一毫不带,见喜过了,到第三朝就要接回,等待病好,连汝奁送去,是恁样,纵有变故,也不受他们笼络,这却不是两全其美 。”孙寡妇道 :“你真是个孩子家见识!他们一时假意应承娶去,过了三朝,不肯放回,却怎么处 。”玉郎道 :“如此怎好。”孙寡妇又想了一想道 :“除非明日教张六嫂依此去说,临期教姐姐闪过一边,把你假扮了送去。皮箱内原带一副道袍鞋袜,预防到三朝,容你回来,不消说起。倘若不容,且住在那里,看个下落。倘有三长两短,你取出道袍穿了,竟自走回,那个扯得你住 !”玉郎 :“别事便可,这事却使不得!后来被人晓得,教孩儿怎生做人 。”孙寡妇见儿子推却,心中大怒道:“纵别人晓得,不过是耍笑之事,有甚大害 !”玉郎平昔孝顺,见母亲发怒,连忙道 :“待孩儿去便了。只不会梳头,却怎么好。”孙寡妇道:“我教养娘伏侍你去便了!”

    计较已定,次早张六嫂来讨回音,孙寡妇与他说如此如此,恁般恁般 。”若依得,便娶过去。依不得,便另择日罢 !”张六嫂覆了刘家,一一如命。你道他为何就肯了?只因刘璞病势愈重,恐防不妥,单要哄媳妇到了家里,便是买卖了。故此将错就错,更不争长竞短。那知孙寡妇已先参透机关,将个假货送来,刘妈妈反做了:

    周郎妙计安天下,赔了夫人又折兵。

    话要烦絮。到了吉期,孙寡妇把玉郎妆扮起来,果然与女儿无二,连自己也认不出真假。又教习些女人礼数。诸色好了,只有两件难以遮掩,恐露出事来。那两件?第一件是足与女子不同。那女子的尖尖趫趫,凤头一对,露在湘裙之下,莲步轻移,如花枝招颭一般。玉郎是个男子汉,一只脚比女子的有三四只大,虽然把扫地长裙遮了,教他缓行细步,终是有些蹊跷,这也还在下边,无人来揭起裙儿观看,还隐藏得过。第二件是耳上的环儿,乃女子平常时所戴,爱轻巧的也少不得戴对丁香儿。那极贫小户人家,没有金的银的,就是铜锡的,也要买对儿戴着。今日玉郎扮做亲人,满头珠翠,若耳上没有环儿,可成模样么?他左耳还有个环眼,乃是幼时恐防难养穿过的。那右耳却没眼儿,怎生戴得?孙寡妇左思有想,想出一个计策来。你道是甚计策?他教养娘讨个小小膏药 ,贴在右耳 。若问时,只说环眼生着疳疮,戴不得环子。露出左耳上眼儿掩饰,打点停当,将珠姨藏过一间房里,专候迎亲人来。

    到了黄昏时候,只听得鼓乐喧天,迎亲轿子已到门首。张六嫂先入来,看见新人打扮得如天神一般,好不欢喜。眼前不见玉郎,问道 :“小官人怎地不见 。”孙寡妇道 :“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,睡在那里,起来不得 !”那婆子不知就里,不来再问。孙寡妇将酒饭犒赏了来从,宾相念起诗赋,请新人上轿,玉郎兜上方巾,向母亲作别。孙寡妇一路假哭,送出门来。上了轿子 ,教养娘跟着,随身只有一只皮箱,更无一毫妆奁。孙寡妇又叮嘱张六嫂道 :“与你说过,三朝就要送回的,不要失信!”张六嫂连声答应道:“这个自然!”不题孙寡妇。

    且说迎亲的一路整箫聒耳,灯烛辉煌,到了刘家门首,宾相进来说道 :“新人将已出轿,没新郎迎接,难道教他独自拜堂不成。”刘公道:“这却怎好?不要拜罢 !”刘妈妈道 :“我有道理,教女儿陪拜便了 。”即令慧娘出来相迎。宾相念了阑门诗赋,请新人出了轿子,养娘和张六嫂两边扶着,慧娘相迎,进了中堂,先拜了天地,次及公姑亲戚。双双却是两个女人同拜,随从人没一个不掩口而笑。都相见过了,然后姑嫂对拜。刘妈妈道 :“如今到房中去与孩儿冲喜 。”乐人吹打,引新进房,来至卧床边。刘妈妈揭起帐子,叫道 :“我的儿,今日娶你媳妇来家冲喜,你须挣扎精神则个 。”连叫三四次,并不则声。刘公将灯照时,只见头儿歪在半边,昏迷去了。原来刘璞病得身子虚弱,被鼓乐一震,故此迷昏。当下老夫妻手忙脚乱,掐住人中 ,即教取过热汤,灌了几口 ,出了一身冷汗,方才苏醒 。刘妈妈教刘公看着儿子 ,自己引新人进新房中去。揭起方巾,打一看时,美丽如画,亲戚无不喝采。只有刘妈妈心中反觉苦楚,他想 :“媳妇恁般美貌 ,与儿子正是一对儿。若得双双奉侍老夫妇的暮年 ,也不枉一生辛苦。谁想他没福,临做亲却染此大病,十分中到有九分不妙。倘有一差两误,媳妇少不得归于别姓,岂不目前空喜!”不题刘妈妈心中之事。

    且说玉郎也举目看时,许多亲戚中,只有姑娘生得风流标致。想道 :“好个女子,我孙润可惜已定了妻子。若早知此女恁般出色,一定要求他为妇 。”这里玉郎方在赞羡。谁知慧娘心中也想道 :“一向张六嫂说他标致,我还未信,不想话不虚传。只可惜哥哥没福受用,今夜教他孤眼独宿。若我丈夫像得他这样美貌,便称我的生平了,只怕不能够哩 !”不题二人彼此欣羡,刘妈妈请众戚赴过花红筵席,各自分头歇息。宾相乐人,俱已打发去了。张六嫂没有睡处,也自归家。

    玉郎在房,养娘与他卸了首饰,秉烛而坐,不敢便寝。刘妈妈与刘公商议道 :“媳妇初到,如何教他独宿?可教女儿去陪伴 。”刘公道 :“只怕不稳便,繇他自睡罢 。”刘妈妈不听,对慧娘道 :“你今夜相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,省得他怕冷静。”慧娘正爱着嫂嫂,见说教他相伴,恰中其意,刘妈妈引慧娘到新房中道 :“娘子,只因你官人有些不恙,不能同房,特令小女来陪你同睡 。”玉郎恐露出马脚,回道 :“奴家自来最怕生人,到不消罢 。”刘妈妈道 :“呀!你们姑嫂年纪相仿,即如姊妹一般,正好相处,怕怎的!你若嫌不稳时,各自盖着条被儿,便不妨了 。”对慧娘道 :“你去收拾了被窝过来 。”慧娘答应而去。

    玉郎此时又惊又喜。喜的是心中正爱着姑娘标致,不想天与其便,刘妈妈令来陪卧,这中便有几分了;惊的是恐他不允,一时叫喊起来,反坏了自己之事。又想道 :“此番挫过,后会难逢,看这姑娘年纪已在当时,情窦料也开了。须用计缓缓撩拨热了,不怕不上我钓 !”心下正想,慧娘教丫环拿了被儿同进房来,放在床上。刘妈妈起身,同丫环自去。慧娘将房门闭上,走到玉郎身边,笑容可掬,乃道 :“嫂嫂,适来见你一些东西不吃 ,莫不饿了 。”玉郎道 :“到还未饿 。”慧娘又道:“嫂嫂,今后要甚东西,可对奴家说知,自去拿来,不要害羞不说 。”玉郎见他意儿殷勤,心下暗喜,答道 :“多谢姑娘美情 。”慧娘见灯上结着一个大大花儿,笑道 :“嫂嫂,好个灯花儿,正对着嫂嫂,可知喜也 !”玉郎也笑道 :“姑娘休得取笑,还是姑娘的喜信 。”慧娘道 :“嫂嫂话儿到会耍人 。”两个闲话一回 。慧娘道 :“嫂嫂,夜深了,请睡罢 !”玉郎道:“姑娘先请 。”慧娘道 :“嫂嫂是客,奴家是主,怎敢僭先!”玉郎道 :“这个房中还是姑娘是客 。”慧娘笑道 :“恁样占先了 。”便解农先睡。养娘见两下取笑,觉道玉郎不怀好意,低低说道 :“官人,你须要斟酌,此事不是当耍的!倘大娘知了,连我也不好 。”玉郎道 :“不消嘱咐,我自晓得!你自去睡。”养娘便去旁边打个铺儿睡下。

    玉郎起身携着灯儿,走到床边,揭起帐子照看,只见慧娘卷着被儿,睡在里床,见玉郎将打灯来照,笑嘻嘻的道 :“嫂嫂,睡罢了,照怎的 。”玉郎也笑道 :“我看姑娘睡在那一头,方好来睡 。”把灯放在床前一只小桌儿上,解农入帐,对慧娘道 :“姑娘,我与你一头睡了,好讲话耍子 。”慧娘道 :“如此最好 !”玉郎钻下被里 ,卸了上身衣服 ,下体小衣却穿着,问道 :“姑娘,今年青春了 。”慧娘道 :“一十五岁 。”又问:“姑娘许的是那一家 。”慧娘怕羞,不肯回言。玉郎把头捱到他枕上,附耳道 :“我与你一般女儿家,何必害羞 。”慧娘方才答道 :“是开生药铺的裴家 。”又问道 :“可见说佳期还在何日 。”慧娘低低道 :“近日曾教媒人再三来说,爹道奴家年纪尚小,回他们再缓见时哩 。”玉郎笑道 :“回了他家,你心下可不气恼么 。”慧娘伸手把玉郎的头推下枕来,道 :“你不是个好人!哄了我的话,便来耍人;我若气恼时,你今夜心里还不知怎地恼着哩 !”

    玉郎依旧又捱到枕上道 :“你且说有甚烦。”慧娘道:“今夜做亲没有个对儿,怎地不恼 。”玉郎道 :“如今有姑娘在此,便是个对儿了,又有甚恼 !”慧娘笑道 :“恁样说,你是我的娘子了 。”玉郎道 :“我年纪长似你,丈夫还是我 。”慧娘道:“我今夜替哥哥拜堂 ,就是哥哥一般 ,还该是我 。”玉郎道:“大家不要争,只做个女夫妻罢 。”两个说风话耍子,愈加亲想没事,乃道 :“既做了热。玉郎料夫妻,如何不合被儿睡。”口中便说,两手即掀开他的被儿,捱过身来,伸手便去摸他身上,腻滑如酥,下体却也穿着小衣。慧娘此时已被玉郎调动春心,忘其所心,任玉郎摩弄,全然不拒。玉郎摸到胸前时,一对小乳丰隆突起,温软如绵,乳头却像鸡头肉一般,甚是可爱。慧娘也把手来将玉郎浑身一摸,道 :“嫂嫂好个软滑身子 !”摸他乳时 ,刚刚只有两个小小乳头,心中想道 :“嫂嫂长似我,怎么乳儿到小 。”玉郎摩弄了一回,便以手搂抱过来,嘴对嘴,将舌尖度向慧娘口中。慧娘只认做姑嫂戏耍,也将双手抱住,着实咂吮。咂得慧娘遍体酥麻。便道 :“嫂嫂,如今不像女夫妻,竟是真夫妻一般了 。”玉郎见他情动,便道 :“有心顽了,何不把小衣一发去了,亲亲热热睡一回也好。”慧娘道 :“羞人答答,脱了不好 。”玉郎道:“纵是取笑,有甚么羞 。”便解开他的小衣褪下。伸手去摸他不便处,慧娘双手即来遮掩 ,道 :“嫂嫂休得罗皂 !”玉郎捧过面来亲个嘴 ,道:“何妨!你也摸我的便了 。”慧娘真个也去解了他的裤来摸时,只见一条玉茎铁硬的挺着。吃了一惊,缩手不迭,乃道 :“你是何人?却假妆着嫂嫂来此 !”玉郎道:“我便是你的丈夫了,又问怎的 。”一头即便腾身上去,将手启他双股,慧娘双手推开半边,道 :“你若不说真话,我便叫喊起来,教你了不得!”玉郎着了急,连忙道 :“娘子不消性急,待我说便了。我是你嫂嫂的兄弟玉郎,闻得你哥哥病势沉重,未知怎地。我母亲不舍得姐姐出门 ,又恐误了你家吉期 。故把我假妆嫁来,等你哥哥病好,然后送姐姐过门。不想天付良缘,到与娘子成了夫妇 。此情只许你我晓得 ,不可泄漏 。”说罢 ,又翻身上来。慧娘初是只道是真女人,尚然心爱,如今却是个男子,岂不欢喜?况且又被玉郎先引得神魂飘荡,又惊又喜 ,半推半就道:“原来你们恁样欺心 !”玉郎那有心情回答 ,双手紧紧抱住,即便恣意风流:

    一个是青年孩子初尝滋味,一个是黄花女儿乍得甜头。一个说今霄花烛,到成了你我姻缘;一个说此夜衾绸,便试发了夫妻恩爱。一个说前生有分,不须月老冰人;一个道异日休忘,说尽山盟海誓。各燥自家脾胃,管甚么姐姐哥哥;且图眼下欢娱,全不想有夫有妇。双双蝴蝶花间舞,两两鸳鸯水上游。

    云雨已毕,紧紧偎抱而睡 。且说养娘恐怕玉郎弄出事来,卧在旁边铺上,眼也不合。听着他们初时还说话笑耍,次后只听得床棱摇曳,气喘吁吁,已知二人成了那事。暗暗叫苦。到次早起来,慧娘自向母亲房中梳洗。养娘替玉郎梳妆,低低说道 :“官人,你昨夜恁般说了,却又口不应心,做下那事!倘被他们晓得,却怎处 。”玉郎道 :“又不是我去寻他,他自送上门来 ,教我怎生推却 !”养娘道 :“你须拿住主意便好 。”玉郎道 :“你想恁样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卧,便是铁石人也打熬不住,叫我如何忍耐得过!你若不泄漏时,更有何人晓得。”妆扮已毕,来刘妈妈房里相见,刘妈妈道 :“儿,环子也忘戴了 。”养娘道 :“不是忘了,因右耳上环眼生了疳疮,戴不得,还贴着膏药哩 。”刘妈妈 :“原来如此 。”玉郎依旧来至房中坐下,亲戚女眷都来相见,张六嫂也到。慧娘梳裹罢,也到房中,彼此相视而笑。是日刘公请内外亲戚吃床喜筵席,大吹大擂,直饮到晚,各自辞别回家。慧娘依旧来伴玉郎,这一夜颠鸾倒凤,海誓山盟,比昨倍加恩爱。看看过了三朝,二人行坐不离。到是养娘捏着两把汗,催玉郎道 :“如今已过三朝,可对刘大娘说,回去罢 !”玉郎与慧娘正火一般热 ,那想回去,假意说:“我怎好启齿说要回去,须是母亲叫张六嫂来说便好。”养娘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即便回家。

    却说孙寡妇虽将儿子假妆嫁去,心中却怀着鬼胎,急切不见张六嫂来回覆,眼巴巴望到第四日 。养娘回家,连忙来回。养娘将女婿病凶,姑娘陪拜 ,夜间同睡相好之事,细细说知。孙寡妇跌足叫苦道 :“这事必然做出来也!你快去寻张六嫂来。”养娘去不多时,同张六嫂来家。孙寡妇道 :“六嫂前日讲定约三朝便送回来,今已过了 ,劳你去说 ,快些送我女儿回来 !”张六嫂得了言语,同养娘来至刘家。恰好刘妈妈在玉郎房中闲话,张六嫂将孙家要接新人的话说知。玉郎、慧娘不忍割舍 ,到暗暗道 :“但愿不允便好 。”谁想刘妈妈真个说道:“六嫂,你媒也做了,难道恁样事还不晓得?从来可有三朝媳妇便归去的理么?前日他不肯嫁来,这也没奈何。今既到我家,便是我家的人了,还像得他意!我千难万难娶得个媳妇,到三朝便要回去,说也不当人子。既如此不舍得,何不当初莫许人家。他也有儿子,少不也要娶媳妇,看三朝可肯放回家去?闻得亲母是个知礼之人,亏他怎样说了出来 。”一番言语,说得张六嫂哑口无言 ,不敢回覆孙家 。那养娘恐怕有人闯进房里,冲破二人之事,到紧紧守着房门,也不敢回家。

    且说刘璞自从结亲这夜惊出一身汗来,渐渐痊可。晓得妻子又娶来家,人物十分标致,心中欢喜 ,这病愈觉好得快了。过了数日,挣扎起来,半眠半坐,日渐健旺,即能梳裹,要到房中来看浑家,刘妈妈恐他初愈,不耐行动,叫丫环扶着,自己也随其后 ,慢腾腾的走到新房门口 。养娘正坐在门槛之上,丫环道 :“让大官人进去 。”养娘立起身来,高声叫道 :“大官人进来了 !”玉郎正接着慧娘调笑,听得有人进来,连忙走开。刘璞掀开门帘跨进房来。慧娘道 :“哥哥 ,且喜梳洗了。只怕还不宜劳动 。”刘璞道 :“不打紧,我也暂时走走,就去睡的 。”便向玉郎作揖。玉郎背转身,道了个万福。刘妈妈道:“我的儿 ,你且慢作揖么 !”又见玉郎背立 ,便道 :“娘子,这便是你官人。如今病好了特来见你,怎么到背转身子 。”走向前,扯近儿子身边,道 :“我的儿,与你恰好正是个对儿。”刘璞见妻子美貌异常,甚是快乐。真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那病平去了几分。刘妈妈道 :“儿去睡了罢 ,不要难为身子 。”原叫丫环扶着,慧娘也同进去。

    玉郎见刘虽然是个病容,却也人材齐整,暗想道 :“姐姐得配此人,也不辱抹了 。”又想道 :“如今姐夫病好,倘然要来同卧,这事便要决撤,快些回去罢。”到晚上对慧娘道:“你哥哥病已好了,我须住身不得,你可掇母亲送我回家,换姐姐过来,这事便隐过了。若再住时,事必败露 !”慧娘道 :“你要回家,也是易事,我的终身却怎么处 。”玉郎道 :“此事我已千思万想,但你已许人,我已聘归,没甚计策挽回,如之奈何。”慧娘道:“君若无计娶我,誓以魂魄相随,决然无颜更事他人!”说罢,呜呜咽咽哭将起来。玉郎与他拭了眼泪道:“你且勿烦恼,容我再想 。”自此两相留恋,把回家之事到搁起一边。一日午饭已过,养娘向后边去了。二人将房门闭上,商议那事,长算短算,没个计策,心下苦楚,彼此相抱暗泣。

    且说刘妈妈自从媳妇到家之后,女儿终日行坐不离。刚到晚,便闭上房门去睡,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,刘妈妈好生不乐。初时认做姑嫂相爱,不在其意。已后日日如此,心中老大疑惑。也还道是后生家贪眠懒惰 ,几遍要说 。因想媳妇初来,尚未与儿子同床,还是个娇客,只得耐往。那日也是合当有事,偶在新房前走过,忽听得里边有哭泣之声。向壁缝中张时,只见媳妇共女儿互相搂抱,低低而哭。刘妈妈见如此做作,料道这事有些蹊跷,欲待发作 ,又想儿子才好 ,若知得必然气恼,权且耐住 。便掀门帘进来,门却闭着 。叫道 :“快些开门 !”二人听见是妈妈声音,拭干眼泪,忙来开门。刘妈妈走将进去,便道 :“为甚青天白日把门闭上,在内搂抱啼哭 。”二人被问,惊得满面通红,无言可答。刘妈妈见二人无言,一发是了,气得手足麻木,一手扯着慧娘道 :“做得好事!且进来和你说话。”扯到后边一间空屋中来。丫环看见,不知为甚?闪在一边。刘妈妈扯进里屋,将门闩上,丫环伏在门上张时,见妈妈寻了一根木棒,骂道 :“贱人!快快实说,便饶你打骂。若一句含糊,打下这下半截来 !”慧娘初时抵赖。妈妈道 :“贱人!我且问你:他来得几时,有甚恩爱割舍不得 ,闭着房门搂抱啼哭 。”慧娘对答不来。妈妈拿起棒子要打,心中却又不舍得。

    慧娘料是隐瞒不过 ,想道 :“事已至此 ,索性说个明白,求爹妈辞了裴家,配与玉郎。若不允时,拚个自尽便了 !”乃道 :“前日孙家晓得哥哥有病,恐误了女儿,要看下落,叫爹妈另自择日。因爹妈执意不从,故把儿子玉郎假妆嫁来。不想母亲叫孩儿陪伴,遂成了夫妇 ,恩深义重 ,誓必图百年偕老。今见哥哥病好,玉郎恐怕事露,要回去换姐姐过来。孩儿思想:一女无嫁二夫之理,叫玉郎寻门路娶我为妻。因无良策,又不忍分离,故此啼哭。不想被母亲看见,只此便是实话 。”刘妈妈听罢,怒气填胸,把棒撇在一边,双足乱跳,骂道 :“原来这老乞婆恁般欺心,将男作女哄我!怪道三朝便要接回。如今害了我女儿,须与他干休不得!拚这老性命结识这小杀才罢!”开了门,便赶出来。

    慧娘见母亲去打玉郎,心中着忙,不顾羞耻,上前扯住。被妈妈将手一推,跃在地上,爬起时,妈妈已赶向外面去了。慧娘随后也赶将来,丫环亦跟在后边。且说玉郎见刘妈妈扯去慧娘,情知事露 ,正在房中着急 。只见养娘进来道 :“官人,不好了!弄出事来也!适在后边来,听得空屋中乱闹。张看时,见刘大娘拿大棒子拷打姑娘,逼问这事哩 !”玉郎听说打着慧娘,心如刀割,眼中落下泪来,没了主意。养娘道 :“今若不走,少顷便祸到了 !”玉郎即忙除下簪钗,挽起一个角儿,皮箱内开出道袍鞋袜穿起,走出房来,将门带上。离了刘家,带跌奔回家里。正是:

    拆破玉笼飞彩凤,顿开金锁走蛟龙。

    孙寡妇见儿子回来,恁般慌急,又惊又喜,便道 :“如何这般模样 。”养娘将上项事说知。孙寡妇埋怨道 :“我教你去,不过权宜之计 ,如何即做出这般没天理事体 !你若三朝便回,隐恶扬善,也不见得事败。可恨张六嫂这老虔婆,自从那日去了竟不来覆我。养娘,你也不回家走遭,教我日夜担愁!今日弄出事来,害这姑娘,却怎么处?要你不肖子何用 !”玉郎被母亲嗔责,惊愧无地。养娘道 :“小官人也自要回的,怎奈刘大娘不肯。我因恐他们做出事来,日日守着房门 ,不敢回家。今日暂走到后边,便被刘大娘撞破。幸喜得急奔回来,还不曾吃亏。如今且教小官人躲过两口,他家没甚话说,便是万千之喜了。”孙寡妇真个教玉郎闪过,等候他家消息。

    且说刘妈妈赶到新房门口,见门闭着,只道玉郎还在里面,在外骂道 :“天杀的贼贱才!你把老娘当作什么样人,敢来弄空头,坏我的女儿!今日与你性命相搏,方见老娘手段。快些走出来!若不开时,我就打进来了 !”正骂时,慧娘已到,便去扯母亲进去。刘妈妈骂道 :“贱人,亏你羞也不羞,还来劝我 !”尽力一摔,不想用力猛了,将门靠开,母子两个都跌进去,搅做一团。刘妈妈骂道 :“好天杀的贼贱才,到放老娘这一交 !”即忙爬起寻时 ,那里见个影儿 。那婆子寻不见玉郎,乃道 :“天杀的好见识!走得好!你便走上天去,少不得也要拿下来 !”对着慧娘道 :“加今做下这等丑事,倘被裴家晓得,却怎地做人 。”慧娘哭道 :“是孩儿一时不是,做差这事。但求母亲怜念孩儿,劝爹爹怎生回了裴家,嫁着玉郎,犹可挽回前失。倘若不允,有死而已 !”说罢,哭倒在地 。刘妈妈道:“你说得好自在话儿!他家下财纳聘定着媳妇,今日平白地要休这亲事,谁个肯么?倘然问因甚事故要休这亲,教你爹怎生对答!难道说我女儿自寻了一个汉子不成 。”慧娘被母亲说得满面羞惭,将袖掩着痛哭。

    刘妈妈终是禽犊之爱,见女儿恁般啼哭,却又恐哭伤了身子便道 :“我的儿,这也不干你事,都是那老虔婆设这没天理的诡计,将那杀才乔妆嫁来。我一时不知,教你陪伴,落了他圈套。如今总是无人知得,把来阁过一边,全你的体面,这才是个长策。若说要休了裴家嫁那杀才,这是断然不能 !”慧娘见母亲不允,愈加啼哭,刘妈妈又怜又恼,到没了主意。正闹间,刘公正在人家看病回来 ,打房门口经过 ,听得房中啼哭,乃是女儿的声音;又听得妈妈话响,正不知为着甚的,心中疑惑,忍耐不住,揭开门帘问道 :“你们为甚恁般模样 。”刘妈妈将前项事-一细说。气得刘公半晌说不出话来。想了一想,到把妈妈埋怨道 :“都是你这老乞婆害了女儿!起初儿子病重时,我原要另择日子,你便说长道短,生出许多话来,执意要那一日。次后孙家教养娘来说,我也罢了,又是你弄嘴弄舌,哄着他家。及至娶来家中,我说待他自睡罢,你又偏生推女儿伴他。如今伴得好么 。”刘妈妈因玉郎走了,又不舍得女儿难为,一肚子气正没发脱 ,见老公倒前倒后数说埋怨 ,急得暴躁如雷,骂道 :“老亡八!依你说起来,我的孩儿应该与这杀才骗的!”一头撞个满怀。刘公也在气恼之时,揪过来便打,慧娘便来解劝,三人搅做一团,滚做一块,分拆不开。

    丫环着了忙,奔到房中报与刘璞道 :“大官人 ,不好了!大爷大娘在新房中相打哩 !”刘璞在榻上爬起来 ,走至新房,向前分解。老夫妻见儿子来劝,因惜他病体初愈,恐劳碌了他,方才罢手,犹兀自“老亡八,老乞婆”相骂。刘璞把父亲劝出外边,乃问 :“妹子为甚在这房中厮闹,娘子怎又不见 。”慧娘被问,心下惶惶,掩面而哭,不敢则声。刘璞焦躁道 :“且说为着甚的 。”刘婆方把那事细说,将刘璞气得面如土色,停了半晌,方道 :“家丑不可外扬,倘若传到外边 ,被人耻笑。事已至此,且再作区处 !”刘妈妈方才住口,走出房来。慧娘挣住不行,刘妈妈一手扯着便走,取巨锁将门锁上。来至房里,慧娘自觉无颜,坐在一个壁角边哭泣。正是:

    饶君掬尽湘江水,难洗今朝满面羞。

    且说李都管听得刘家喧嚷,伏在壁上打听。虽然晓得些风声,却不知其中细底。次早,刘家丫环走出门前,李都管招到家中问他。那丫环初时不肯说,李都管取出四、五十钱来与他道 :“你若说了,送这钱与你买东西吃 。”丫环见了铜钱,心中动火,接过来藏在身边,便从头至尾尽与李都管说知。李都管暗喜道 :“我把这丑事报与裴家,撺掇来闹吵一场,他定无颜在此居住,这房子可不归于我了 。”忙忙的走至裴家,一五一十报知,又添些言语,激恼裴九老。那九老夫妻因前日娶亲不允,心中正恼着刘公。今日听见媳妇做下丑事,如何下气!一径赶到刘家,唤出刘公来发话道:“当初我央媒来说要娶亲时,千推万阻,道女儿年纪尚小,不肯应承。护在家中,私养汉子。若早依了我,也不见得做出事来。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,决不要这样败坏门风的好东西。快还了我昔年聘礼,另自去对亲,不要误我孩儿的大事 。”将刘公嚷得面上一回红,一回白,想道 :“我家昨夜之事,他如何今早便晓得了?这也怪异 。”又不好承认,只得赖道 :“亲家,这是那里说起,造恁般言语污辱我家?倘被外人听得,只道真有这事,你我体面何在 !”裴九老便骂道 :“打脊贱才!真个是老亡八。女儿现做着恁般丑事,那个不晓得了!亏你还长着鸟嘴,在我面前遮掩 。”赶近前把手向刘公脸上一揿道 :“老亡八!羞也不羞!待我送个鬼脸儿与你戴了见人 。”刘公被他羞辱不过,骂道 :“老杀才,今日为甚赶上门来欺我 。”便一头撞去,把裴九老撞倒在地,两下相打起来。

    里边刘妈妈与刘璞听得外面喧嚷,出来看时,却是裴九老与刘公厮打,急向前拆开。裴九老指着骂道 :“老亡八打得好!我与你到府里去说话。”一路骂出门去了。刘璞便向父亲:“裴九因甚清早来厮闹 。”刘公把他言语学了一遍。刘璞道 :“他家如何便晓得了?此甚可怪 。”又道 :“如今事已彰扬,却怎么处 。”刘公又想起裴九老恁般耻辱 ,心中转恼 ,顿足道:“都是孙家乞婆害我家坏了门风,受这样恶气!若不告他,怎出得这气 。”刘璞劝解不住。刘公央人写了状词,望着府前奔来。正值乔太守早堂放告。这乔太守虽则关西人,又正直,又聪明,怜才爱民,断狱如神,府中都称为乔青天。

    却说刘公刚到府前,劈面又遇着裴九老。九老见刘公手执状词,认做告他,便骂道 :“老亡八,纵女做了丑事,到要告我,我同你去见太爷 。”上前一把扭住,两下又打将起来。两张状词都打失了。二人结做一团,相至堂上。乔太守看见,喝教各跪一边,问道 :“你二人叫甚名字?为何结扭相打 。”二人一齐乱嚷,乔太守道 :“不许搀越!那老儿先上来说 。”裴九老跪上去诉道 :“小人叫做裴九,有个儿子裴政,从幼聘下边刘秉义的女儿慧娘为妻,今年都已十五岁了。小人因是老年爱子,要早与他完姻。几次央媒去说,要娶媳妇。那刘秉义只推女儿年纪尚小,勒掯不许,谁想他纵女卖奸,恋着孙润,暗招在家,要图赖亲事。今早到他家理说,反把小人殴辱。情极了,来爷爷台下投生,他又赶来扭打。求爷爷作主,救小人则个 !”乔太守听了,道 :“且下去 !”唤刘秉义上去问道:“你怎么说 。”刘公道 :“小人有一子一女,儿子刘璞聘孙寡妇女儿珠姨为妇,女儿便许裴九的儿子。向日裴九要娶时,一来女儿尚幼,未曾整备妆奁;二来正与儿子完姻 ,故此不允。不想儿子临婚时忽地患起病来,不敢教与媳妇同房,令女儿陪伴嫂子。那知孙寡妇欺心,藏过女儿,却将儿子孙润假妆过来,到强奸了小人女儿。正要告官,这裴九却得知了 ,登门打骂。小人气忿不过,与他争嚷,实不是图赖他的婚姻 。”乔太守见说男扮为女,甚以为奇,乃道 :“男扮女妆自然有异。难道你认他不出 。”刘公道 :“婚嫁乃是常事,那曾有男子假扮之理,却去辨他真假?况孙润面貌美如女子。小人夫妻见了,已是万分欢喜,有甚疑惑。”乔太守道:“孙家即以女许为媳,因甚却又把儿子假妆?其中必有缘故 。”又道 :“孙润还在你家么。”刘公道 :“已逃回去了 。”乔太守即差人去拿孙寡妇母子三人,又差人去唤刘璞、慧娘兄妹俱来听审。不多时,都已拿到。乔太守举目看时,玉郎姊弟果然一般美貌,面庞无二;刘璞却也人物俊秀,慧娘艳丽非常。暗暗欣羡道 :“好两对青年儿女 !”心中便有成全之意。乃问孙寡妇:“因甚将男作女,哄骗刘家,害他女儿 。”孙寡妇乃将女婿病重,刘秉义不肯更改吉期,恐怕误了女儿终身,故把儿子妆去冲喜,三朝便回,是一时权宜之策。不想刘秉义却教女儿陪卧,做出这事。乔太守道 :“原来如此 !”问刘公道 :“当初你儿子既是病重,自然该另换吉期。你执意不肯,却主何意?假若此时依了孙家,那见得女儿有此丑事?这都是你自起衅端,连累女儿 。”刘公道 :“小人一时不合听了妻子说话,如今悔之无及 !”乔太守道 :“胡说!你是一家之主,却听妇人言语。”又唤玉郎、慧娘上去道 :“孙润 ,你以男假女已是不该。却又奸骗处女 ,当得何罪 。”玉郎叩头道 :“小人虽然有罪,但非设意谋求 ,乃是刘亲母自遣其女陪伴小人 。”乔太守道:“他因不知你是男子 ,故令他来陪伴,乃是美意,你怎不推却 。”玉郎道 :“小人也曾苦辞 ,怎奈坚执不从 。”乔太守道 :“论起法来,本该打一顿板子才是姑念你年纪幼小,又系两家父母酿成,权且饶恕。”玉郎叩头泣谢。

    乔太守又问慧娘道 :“你事已做错,不必说起。如今还是要归裴氏?要归孙润?实说上来 。”慧娘哭道 :“贱妾无媒苟合,节行已亏,岂可更事他人;况与孙润恩义已深,誓不再嫁。若爷爷必欲判离,贱妾即当自尽。决无颜苟活 ,贻笑他人 。”说罢,放声大哭。乔太守见他情词真恳,甚是怜惜,且喝过一边 。唤裴九老分付道 :“慧娘本该断归你家 ,但已失身孙润,节行已亏。你若娶回去,反伤门风,被人耻笑,他又蒙二夫之名,各不相安。今判与孙润为妻,全其体面。令孙润还你昔年聘礼,你儿子另自聘妇罢 !”裴九老道 :“媳妇已为丑事,小人自然不要。但孙润破坏我家婚姻,今原归于他,反周全了奸夫、淫妇,小人怎得甘心!情愿一毫原聘不要,求老爷断媳妇另嫁别人,小人这口气也还消得一半 。”乔太守道 :“你既已不愿娶他,何苦又作此冤家 !” 刘公亦禀道 :“爷爷,孙润已有妻子,小人女儿岂可与他为妾 。”乔太守初时只道孙润尚无妻子,故此斡旋。见刘公说已有妻,乃道 :“这却怎么处。”对孙润道 :“你既有妻子,一发不该害人闺女了!如今置此女于何地 。”玉郎不敢答应 。乔太守又道 :“你妻子是何等人家?可曾过门么 。”孙润道 :“小人妻子是徐雅女儿,尚未过门 。”乔太守道 :“这等易处了 。”叫道 :“裴九,孙润原有妻未娶,如今他既得了你媳妇,我将他妻子断偿你的儿子,消你之忿 !”裴九老道 :“老爷明断,小人怎敢违逆?但恐徐雅不肯 。”乔太守道 :“我作了主,谁敢不肯!你快回家引儿子过来,我差人去唤徐雅带女儿来当堂匹配。”

    裴九老忙即归家,将儿子裴政领到府中。徐雅同女儿也唤到了。乔太守看时,两家男女却也相貌端正,是个对儿。乃对徐雅道 :“孙润因诱了刘秉义女儿,今已判为夫妇。我今作主,将你女儿配与裴九儿子裴政。限即日三家俱便婚配回报。如有不伏者,定行重治 。”徐雅见太守作主,怎敢不依,俱各甘伏,乔太守援笔判道:

    弟代姊嫁,姑伴嫂眠。爱女爱子,情在理中。一雌一雄,变出意外。移干柴近烈火,无怪其燃;以美玉配明珠,适获其偶。孙氏因姊而得妇,搂处子不用逾墙;刘氏女因嫂而得夫,怀吉士初非炫玉。相悦为婚,礼以义起;所厚者薄,事可权宜。使徐雅别婿裴九之儿,许裴政改娶孙郎之配。夺人妇,人亦夺其妇,两家恩怨,总息风波。独乐乐不若与人乐,三对夫妻,各谐鱼水。人虽兑换,十六两原只一斤;亲是交门,五百年决非错配。以爱及爱,伊父母自作冰人;非亲是亲,我官府权为月老。已经明断,各赴良期。

    乔太守写毕,教押司当堂朗诵与众人听了。众人无不心服,各各叩头称谢。乔太守在库上支取喜红六段,教三对夫妻披挂起来,唤三起乐人、三顶花花轿儿,抬了三位新人。新郎及父母,各处随轿而出。

    此事闹动了杭州府 ,都说好个行方便的太守,人人诵德,家?可曾过门么 。”孙润道 :“小人妻子是徐雅女儿,尚未过妇、裴九老两家与刘秉义讲嘴,鹬蚌相持,自己渔人得利。不期太守善于处分,反作成了孙玉郎一段良姻。街坊上当做一件美事传说,不以为丑,他心中甚是不乐。未及一年,乔太守又取刘璞、孙润都做了秀才,起送科举,李都管自知惭愧,安身不牢,反躲避乡居。后来刘璞、孙润同榜登科,俱任京职,仕途有名,扶持裴政反得了官职。一门亲眷,富贵非常。刘璞官直至龙图阁学士,连李都管家宅反归并于刘宅。刁钻小人,亦何益哉!后人有诗单道李都管为人不善,以为后戒。诗云:

    为人忠厚为根本,何苦刁钻欲害人!

    不见古人卜居者,千金只为买乡邻。

    又有一诗,单夸乔太守此事断得甚好:

    鸳鸯错配本前缘,全赖风流太守贤。

    锦被一床遮尽丑,乔公不枉叫青天 。”

第二十九卷 怀私怨狠仆告主

    诗曰:

    杳杳冥冥地,非非是是天。

    害人终自害,狠计总徒然。

    话说杀人偿命,是人世间最大的事,非同小可。所以是真难假,是假难真。真的时节,纵然有钱可以通神,目下脱逃宪网,到底天理不容,无心之中自然败露;假的时节,纵然严刑拷掠,诬伏莫伸,到底有个辨白的日子。假饶误出误入,那有罪的老死牖下,无罪的却命绝于囹圄、刀锯之间,难道头顶上这个老翁是没有眼睛的么?所以古人说得好:

    湛湛青天不可欺,未曾举意已先知。

    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
    说话的,你差了。这等说起来,不信死囚牢里再没有个含冤负屈之人?那阴间地府也不须设得枉死城了!看官不知,那冤屈死的,与那杀人逃脱的,大概都是前世的事。若不是前世缘故,杀人竟不偿命,不杀人则要偿命,死者、生者怨气冲天,纵然官府不明,皇天自然鉴察。千奇百怪的巧,却生出机会来了此公案。所以说道 :“人恶人怕天不怕,人善人欺天不欺。”又道是 :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”

    古来清官察吏不止一人,晓得人命关天,又且世情不测,尽有极难信的事,偏是真的;极易信的事,偏是假的。所以就是情真罪实的,还要细细体访几番,方能彀狱无冤鬼。如今为官做吏的人,贪爱的是钱财,奉承的是富贵,把那“正直公平”四字抛却东洋大海。明知这事无可宽容,也将来轻轻放过;明知这事有些尴尬,也将来草草问成。竟不想杀人可恕,情理难容。那亲动手的奸徒,若不明正其罪,被害冤魂何时瞑目?至于被诬冤枉的,却又六问三推,千般锻炼。严刑之下,就是凌迟碎剐的罪,急忙里只得轻易招成,搅得他家破人亡。害他一人,便是害他一家了。只做自己的官,毫不管别人苦,我不知他肚肠阁落里边,也思想积些阴德与儿孙么?如今所以说这一篇,专一奉劝世上廉明长者:一草一木都是上天生命,何况祖宗赤子!须要慈悲为本,宽猛兼行,护正诛邪,不失为民父母之意。不但万民感戴,皇天亦当佑之。

    且说国朝有个富人王甲,是苏州府人氏,与同府李乙是个世仇。王甲百计思量害他,未得其便。忽一日,大风大雨,鼓打三更,李乙与妻子蒋氏吃过晚饭,熟睡多时。只见十余个强人,将红朱黑墨搽了脸,一拥的打将入来。蒋氏惊慌,急往床下躲避。只见一个长须大面的把李乙头发揪住,一刀砍死,不抢东西,登时散了。蒋氏却躲在床下,认得亲切,战抖抖的走将出来,穿了衣服,向丈夫尸首嚎啕大哭。此时邻人已都来看了,各各悲伤,劝慰了一番。蒋氏道 :“杀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 。”众人道 :“怎见得 ?”蒋氏道:“奴在床下,看得明白。

    那王甲原是仇人,又且长须大面,虽然搽墨,却是认得出的。若是别的强盗,何苦杀我丈夫,东西一毫不动?这凶身不是他是谁?有烦列位与奴做主 。”众人道 :“他与你丈夫有仇,我们都晓得的。况且地方盗发,我们该报官。明早你写纸状词,同我们到官首告便是,今日且散 。”众人去了,蒋氏关了房门,又哽咽了一会,那里有心去睡?苦啾啾的捱到天明。央邻人买状纸写了,取路投长洲县来。正值知县升堂放告,蒋氏直至阶前,大声叫。知县看了状子,问了来历,见是人命盗情重事,即时批准。地方也来递失状。知县委捕官相验,随即差了应捕擒捉凶身。

    却说那王甲自从杀了李乙,自恃搽脸,无人看破,扬扬得意,毫不提防。不期一伙应捕拥入家来 ,正是迅雷不及掩耳,一时无处躲避。当下被众人索了,登时押到县堂 。知县问道:“你如何杀了李乙 ?”王甲道:“李乙自是强盗杀了,与小人何干?”知县问蒋氏道 :“你如何告道是他 ?”蒋氏道:“小妇人躲在床底看见,认得他的 。”知县道 :“夜晚间如何认得这样真 ?”蒋氏道:“不但认得模样,还有一件真情可推。若是强盗,如何只杀了便散了,不抢东西?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却是那个?”知县便叫地邻来问道:“那王甲与李乙果有仇否?”地邻尽说:“果然有仇!那不抢东西,只杀了人,也是真的 。”知县便喝叫把王甲夹起 。那王甲是个富家出身,忍不得痛苦,只得招道 :“与李乙有仇,假妆强盗杀死是实 。”知县取了亲笔供招,下在死囚牢中,王甲一时招承,心里还想辨脱,思量无计,自忖道 :“这里有个讼师,叫做邹老人,极是奸滑,与我相好,随你十恶大罪,与他商量,便有生路。何不等儿子送饭时,教他去与邹老人商量 ?”少顷,儿子王小二送饭来了。王甲说知备细 ,又分付道 :“倘有使用处 , 不可吝惜钱财,误我性命!”小二-一应诺 ,径投邹老人家来,说知父亲事体,求他计策谋脱 。老人道:“令尊之事亲口供招,知县又是新到任的,自手问成。随你那里告辨 ,出不得县间初案,他也不肯认错翻招。你将二三百两与我,待我往南京走走,寻个机会,定要设法出来 。”小二道 :“如何设法 ?”老人道:“你不要管我,只交银子与我了 ,日后便见手段 ,而今不好先说得。”小二回去,当下凑了三百两银子,到邹老人家交付停当,随即催他起程。邹老人道 :“有了许多白物,好歹要寻出一个机会来。你且宽心等待等待 。”小二谢别而回,老人连夜收拾行李往南京进发。

    不一日来到南京,往刑部衙门细细打听。说有个渐江司郎中徐公甚是通融,抑且好客。当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荐书,备了一副盛礼去谒徐公。徐公接见了,见他会说会笑,颇觉相得。自此频频去见,渐厮熟来。正无个机会处 ,忽一日, 捕盗衙门肘押海盗二十余人,解到刑部定罪。老人上前打听,知有两个苏州人在内。老人点头大喜,自言自语道 :“计在此了 。”次日整备筵席,写帖请徐公饮酒。不逾时,酒筵完备,徐公乘轿而来,老人笑脸相迎。定席以后,说些闲话。饮至更深时分,老人屏去众人,便将百两银子托出,献与徐公。徐公吃了一惊,问其缘故。老人道 :“今有舍亲王甲被陷在本县狱中,优乞周旋。”徐公道:“苟可效力,敢不从命?只是事在彼处,难以为谋 。”老人道 :“不难,不难。王某只为与李乙有仇,今李乙被杀,未获凶身,故此曹诬下狱。昨见解到贵部海盗二十余人,内二人苏州人也。今但逼勒二盗,要他自认做杀李乙的,则二盗总是一死,未尝加罪,舍亲王某已沐再生之恩了 。”徐公许诺,轻轻收过银子,亲放在扶手匣里面。唤进从人,谢酒乘轿而去。

    老人又密访着二盗的家属,许他重谢,先送过一百两银子,二盗也应允了。到得会审之时,徐公唤二盗近前,开口问道 :“你们曾杀过多少人 ?”二盗即招某时某处杀某人;某月某日夜间到李家杀李乙。徐公写了口词,把诸盗收监 ,随即叠成文案。邹老人便使用书房行文书抄招到长洲县知会 ,就是他带了文案,别了徐公,竟回苏州。到长洲县当堂投了 。知县折开,看见杀李乙的已有了主名,便道王甲果然屈招,正要取监犯释放,忽见王小二进来叫喊诉冤,知县信之不疑,喝叫监中取出王甲,登时释放,蒋氏闻知这一番说话,没做理会处,也只道前日夜间果然自己错认了,只得罢手。却说王甲得放归家,欢欢喜喜,摇摆进门。方才到得门首,忽然一阵冷风,大叫一声,道 :“不好了!李乙哥在这里了 !”蓦然倒地,叫唤不醒,霎时气绝,呜呼哀哉。有诗为证:

    胡脸阎王本认真,杀人偿命在当身。

    暗中假换天难骗,堪笑多谋邹老人!

    前边说的人命是将真作假的了,如今再说一个将假作真的。只为些些小事,被奸人暗算,弄出天大一场祸来。若非天道昭昭,险些儿死于非命。正是:

    福善祸淫,昭彰天理。欲害他人,先伤自己。

   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,渐江温州府永嘉县有个王生 ,名杰,字文豪。娶妻刘氏,家中只有夫妻二人。生一女儿,年方二岁,内外安童养娘数口,家道亦不甚丰富。王生虽是业儒,尚不曾入泮,只在家中诵习,也有时出外结友论文,那刘氏勤俭作家,甚是贤惠,夫妻彼此相安。忽一日,正遇暮春天气,二三友人扯了王生往郊外踏青游赏。但见:

    迟迟丽日,拂拂和风。紫燕黄莺,绿柳丛中寻对偶;狂蜂浪蝶,夭桃队里觅相知。王孙公子兴高时,无日不来寻酒肆;艳质娇姿心动处,此时未免露闺容。须教残醉可重扶,幸喜落花犹未扫。

   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,心中欢畅,吃个薄醉,取路回家里来。只见两个家僮正和一个人门首喧嚷。原来那人是湖州客人,姓吕,提着竹篮卖姜,只为家僮要少他的姜价,故此争执不已。王生问了缘故,便对那客人道 :“如此价钱也好卖了,如何只管在我家门首喧嚷?好不晓事?”那客人是个憨直的人,便回话道 :“我们小本经纪,如何要打短我的?相公须放宽洪大量些,不该如此小家子相 !”王生乘着酒兴,大怒起来,骂道:“那里来这老贼驴!辄敢如此放肆,把言语冲撞我 !”走近前来,连打了几拳,一手推将去。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,有痰火病的,就这一推里,一交跌去,闷倒在地。正是:

    身如五鼓衔山月,命似三更油尽灯。

    原来人生最不可使性,况且这小人买卖,不过争得一二个钱,有何大事?常见大人家强梁僮仆每每借着势力,动不动欺打小民,到得做出事来,又是家主失了体面。所以有正经的,必然严行惩戒。只因王生不该自己使性动手打他,所以到底为此受累,这是后话。

    却说王生当日见客人闷倒,吃了一大惊。把酒意都惊散了。连忙喝叫扶进厅来眠了,将茶汤灌将下去 ,不逾时苏醒转来。王生对客人谢了个不是,讨些酒饭与他吃了,又拿出白绢一匹与他,权为调理之资。那客人回嗔作喜,称谢一声,望着渡口去了。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术,慌忙向前拦腰住,扯将转来,就养他在家半年两个月,也是情愿,不到得惹出飞来横祸,只因这一去,有分教:

    双手撒开金线网,从中钓出是非来。

    那王生见已去,心头尚自跳一个不住。走进房里与妻子说了,道:“几乎做出一场大事来。侥幸!侥幸!”此时天已晚了,刘氏便叫丫环摆上几样菜蔬 ,烫热酒与王生压惊 。饮过数杯,只闻得外边叩门声甚急,王生又吃一惊 ,掌灯出来看时,却是渡头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绢、竹篮,仓仓皇皇对王生说道 :“相公,你的祸事到了。如何做出这人命来 ?”唬得王生面如土色,只得再问缘由。周四道:“相公可认得白绢、竹篮么?”王生看了道 :“今日有个湖州的卖姜客人到我家来,这白绢是我送他的,这竹篮正是他盛姜之物,如何却在你处?”周四道:“下昼时节,是有一个湖州姓吕的客人,叫我的船过渡,到得船中,痰火病大发,将次危了,告诉我道被相公打坏了,他就把白绢、竹篮交付与我做个证据,要我替他告官,又要我到湖州去报他家属,前来伸冤讨命。说罢,瞑目死了。如今尸骸尚在船。船已撑在门首河头了,且请相公自到船中看看,凭相公如何区处!”

    王生听了,惊得目睁口呆,手麻脚软,心头恰像有个小鹿儿撞来撞去的,口里还只得硬着胆道:“那有此话 ?”背地教人走到船里看时,果然有一个死尸骸。王生是虚心病的,慌了手脚,跑进房中与刘氏说知。刘氏道 :“如何是好?”王生道:“如今事到头来,说不得了。只是买求船家,要他乘此暮夜将尸首设法过了,方可无事 。”王生便将碎银一包约有二十多两袖在手中,出来对船家说道 :“家长不要声张,我与你从长计议。事体是我自做得不是了,却是出于无心的。你我同是温州人,也须有些乡里之情,何苦倒为着别处人报仇!况且报得仇来与你何益?不如不要提起,待我出些谢礼与你,求你把此尸载到别处抛弃了,黑夜里谁人知道 ?”船家道:“抛弃在那里?倘若明日有认出来,追究根原,连我也不得干净 。”王生道 :“离此不数里,就是我先父的坟茔,极是僻静,你也是认得的。乘此暮夜无人,就烦你船载到那里,悄悄地埋了,人不知,鬼不觉 。”周四道 :“相公的说话甚是有理,却怎么样谢我 ?”王生将手中之物出来与他,船家嫌少道 :“一条人命,难道只值得这些些银子?今日凑巧,死在我船中,也是天与我的一场小富贵。一百两银子是少不得的。”王生只要完事,不敢违拗,点点头,进去了一会,将那些现银及衣裳首饰之类,取出来递与周四道 :“这些东西,约莫有六十金了。家下贫寒,望你将就包容罢了 。”周四见有许多东西,便自口软了,道:“罢了,罢了。相公是读书之人,只要时常看觑我就是,不敢计较 。”王生此时是情急的,正是:得他心肯日,是我运通时。心中已自放下几分,又摆出酒与船家吃了。随即叫过两个家人,分付他寻了锄头、铁耙之类。内中一个家人姓胡,因他为人凶狠,有些力气,都称他做胡阿虎。当下一一都完备了,一同下船到坟上来,拣一块空地,掘开泥土,将尸首埋藏已毕,又一同上船回家里来。整整弄了一夜,渐渐东方已发白了,随即又请船家吃了早饭,作别而去。王生教家人关了大门,各自散讫。

    王生独自回进房来,对刘氏说道 :“我也是个故家子弟,好模好样的,不想遭这一场,反被那小人逼勒。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刘氏劝道 :“官人,这也是命里所招,应得受些惊恐,破此财物。不须烦恼!今幸得靠天,太平无事,便是十分侥幸了!辛苦了一夜,且自将息将息 。”当时又讨些茶饭与王生吃了,各各安息不题。过了数日,王生见事体平静,又买些三牲福物之类,拜献了神明、祖宗。那周四不时的来 ,假做探望,王生殷殷勤勤待他,不敢冲撞;些小借掇,勉强应承。周四已自从容了,卖了渡船,开着一个店铺。自此无话。

    看官听说,王生到底是个书生,没甚见识。当日既然买嘱船家,将尸首载到船上,只该聚起干柴,一把火焚了,无影无踪,却不干净?只为一时没有主意,将来埋在地中,这便是斩草不除根,萌芽春再发。

    又过了一年光景,真个浓霜只打无根草,祸来只奔福轻人。那三岁的女儿出起极重的痘子来。求神问卜,请医调治,百无一灵。王生只有这个女儿,夫妻欢爱,十分不舍,终日守在床边啼哭。一日,有个亲眷办着盒礼来望痘客,王生接见,茶罢,诉说患病的十分沉重,不久当危。那亲眷道 :“本县有个小儿科姓冯,真有起死回生手段。离此有三十里路,何不接他来看觑春觑 ?”王生道 :“领命。”当时天色已黑,就留亲眷吃了晚饭,自别去了。王生便与刘氏说知,写下请帖,连夜唤将胡阿虎来,分付道 :“你可五鼓动身,拿此请帖去请冯先生早来看痘。我家里一面摆着午饭,立等,立等 。”胡阿虎应诺去了,当夜无话。

    次日,王生果然整备了午饭,直等至未申时,杳不见来。不觉的又过了一日,到床前看女儿时,只是有增无减。挨至三更时分,那女儿只有出的气,没有入的气,告辞父母往阎家里去了。正是:

    金风吹柳蝉先觉,暗送无常死不知。

    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宝一般。各各哭得发昏。当时盛殓已毕,就焚化了。天明以后,到得午牌时分,只见胡阿虎转来回复道 :“冯先生不在家里,又守了大半日,故此到今日方回。”王生垂泪道 :“可见我家女儿命该如此,如今再也不消说了。”直到数日之后,同伴中说出实话来,却是胡阿虎一路饮酒沉醉,失去请帖,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,造此一场大谎。王生闻知,思念女儿,勃然大怒,即时唤进胡阿虎,取出竹片要打。胡阿虎道 :“我又不曾打杀了人,何须如此?”王生闻得此话,一发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连忙教家僮址将下去,一气打了五十多板,方才住手,自进去了。

    胡阿虎打得皮开肉绽,拐呀拐的走到自己房里来,恨恨的道 :“为甚的受这般鸟气?你女儿痘子,本是没救的了。难道是我不接得郎中,绝送了他?不值得将我这般毒打,可恨!可恨 !”又想了一回道 :“不妨事,大头在我手里,且待我将息棒疮好了,也教他看我的手段。不知还是井落在吊桶里,吊桶落在井里。如今且不要露风声,等他先做了准备 。”正是:

    势败奴欺主,时衰鬼弄人。

    不说胡阿虎暗生奸计,再说王生自女儿死后,不觉一月有余,亲眷朋友每每备了酒肴与他释泪,他也渐不在心上了。忽一日,正在厅前闲步,只见一班应捕拥将进来,带了麻绳铁索,不管三七二十一,望王生颈上便套。王生吃了一惊,问道 :“我是个儒家子弟,怎把我这样凌辱!却是为何 ?”应捕呸了一呸道 :“好个杀人害命的儒家子弟!官差吏差,来人不差。你自到太爷面前去讲 。”当时刘氏与家僮妇女听得,正不知甚么事头发了,只发立着呆看,不敢向前。

    此时不由王生做主,那一伙如狼似虎的人,前拖后扯带进永嘉县来,跪在堂下右边,却有个原告跪在左边。王生抬头看时,不是别人,正是家人胡阿虎,已晓得他怀恨在心出首的了。那知县明时佐开口问道 :“今有胡阿虎首你打死湖州客人姓吕的,这怎么说 ?”王生道:“青天老爷,不要听他人,念王杰弱怯怯的一个书生,如何会打死人 ?那胡阿虎原是小的家人,只为前日有过,将家法痛治一番 ,为此怀恨,构此大难之端,望爷台洞察 !”胡阿虎叩头道 :“青天爷爷,不要听这一面之词。家主打人自是常事,如何怀得许多恨?如今尸首现在坟茔左侧,万乞老爷差人前去掘取,只看有尸是真,无尸是假。若无尸时,小人情愿认个诬告的罪 。”知县依言即便差人押去起尸。胡阿虎又指点了地方、尺寸,不逾时,果然抬个尸首到县里来。知县亲自起身相验,说道 :“有尸是真,再有何说 ?”正要将王生用刑,王生道 :“老爷听我分诉,那尸骸已是腐烂的了,须不是目前打死的。若是打死多时,何不当时就来首告,直待今日?分明是胡阿虎那里寻这尸首,霹空诬陷小人的 。”知县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

    胡阿虎道 :“这尸首实是一年前打死的,因为主仆之情,有所不忍;况且以仆首主,先有一款罪名,故此含藏不发。如今不想家主行凶不改,小的恐怕再做出事来,以致受累,只得重将前情首告。老爷若不信时,只须唤那四邻八舍到来,问去年某月日间,果然曾打死人否?即此便知真伪了 。”知县又依言,不多时,邻舍唤到。知县逐一动问,果然说去年某月日间,有个姜客被王家打死,暂时救醒,以后不知何如,王生此时被众人指实,颜色都变了,把言语来左支右吾。知县道 :“情真罪当,再有何言?这厮不打,如何肯招?”疾忙抽出签来,喝一声 :“打 !”两边皂隶吆喝一声,将王生拖翻,着力打了二十板。可怜瘦弱书生,受此痛棒拷掠。王生受苦不过,只得一一招成。知县录了口词,说道 :“这人虽是他打死的,只是没有尸亲执命,未可成狱。且一面收监,待有了认尸的,定罪发落 。”随即将王生监禁狱中,尸首依旧抬出埋藏,不得轻易烧毁,听候检偿。发放众人散讫,退堂回衙。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,甚是得意,不敢回王家见主母,自搬在别处住了。却说王家家僮们在县里打听消息,得知家主已在监中,唬得两耳雪白,奔回来报与主母。刘氏一闻此言,便如失去了三魂,大叫一声,望后便倒。未知性命如何?先见四肢不动。丫环们慌了手脚,急急叫唤。那刘氏渐渐醒将转来,叫声 :“官人 !”放声大哭,足有两个时辰,方才歇了,疾忙收拾些零碎银子,带在身边,换了一身青衣,教一个丫环随了,分付家僮在前引路,径投永嘉县狱门首来。夫妻相见了,痛哭失声。王生又哭道 :“却是阿虎这奴才,害得我至此 !”刘氏咬牙切齿,恨恨的骂了一番,便在身边取出碎银,付与王生道 :“可将此散与牢头狱卒,教他好好看觑,免致受苦 。”王生接了。天色昏黑,刘氏只得相别,一头啼哭,取路回家。胡乱用些晚饭,闷闷上床。思量 :“昨夜与官人同宿,不想今日遭此祸事,两地分离 。”不觉又哭一场,凄凄惨惨睡了,不题。

    却说王生自从到狱之后,虽则牢头禁子受了钱财,不受鞭棰之苦,却是相与的都是那些蓬头垢面的囚徒,心中有何快活?况且大狱未决,不知死活如何。虽是有人殷勤送衣送饭,到底不免受些饥寒之苦,身体日渐羸瘠了。刘氏又将银来买上买下,思量保他出去。又道是人命重事,不易轻放,只得在狱中耐守。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。王生在狱中,又早恹恹的挨过了半年光景,劳苦忧愁,染成大病。刘氏求医送药,百般无效,看看待死。

    一日,家僮来送早饭,王生望着监门,分付道 :“可回去对你主母说,我病势沉重不好,旦夕必要死了;教主母可作急来一看,我从此要永诀了 !”家僮回家说知 ,刘氏心慌胆战,不敢迟延,疾忙顾了一乘轿,飞也似抬到县前来 。离了数步,下了轿,走到狱门首,与王生相见了,泪如涌泉 ,自不必说。王生道 :“愚夫不肖,误伤人命,以致身陷螺绁 ,辱我贤妻。今病势有增无减了,得见贤妻一面,死也甘心。但只是胡阿虎这个逆奴,我就到阴司地府,决不饶过他的 。”刘氏含泪道 :“官人不要说这不祥的话!且请宽心调养。人命既是误伤,又无苦主,奴家匡得卖尽田产救取官人出来,夫妻完聚。阿虎逆奴,天理不容,到底有个报仇日子 ,也不要在心 。”王生道:“若得贤妻如此用心,使我重见天日 ,我病体也就减几分了。但恐弱质恹恹,不能久待 。”刘氏又劝尉了一番 ,哭别回家,坐在房中纳闷。僮仆们自在厅前斗牌耍子,只见一个半老的人挑了两个盆子,竟进王家里来。放下扁担,对家僮问道 :“相公在这家么?”只因这个人来,有分教:负屈寒儒,得遇秦庭朗镜;行凶诡计,难逃萧相明条。有诗为证:

    湖商自是隔天涯,舟子无端起祸胎。

    指日王生冤可白,灾星换做福星来。

    那些家僮见了那人,仔细看了一看,大叫道 :“有鬼!有鬼!”东逃西窜。你道那人是谁 ?正是一年前来卖姜的湖州吕客人,那客人忙扯住一个家僮,问道 :“我来拜你家主,如何说我是鬼?”刘氏听得厅前喧闹,走将出来。吕客人上前唱了个喏,说道 :“大娘听禀,老汉湖州姜客吕大是也。前日承相公酒饭,又赠我白绢,感激不尽。别后到了湖州,这一年半里边,又到别处做些生意。如今重到贵府走走,特地办些土宜来拜望你家相公。不知你家大官们如何说我是鬼?”旁边一个家僮嚷道 :“大娘,不要听他,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,此出来现形索命 。”刘氏喝退了,对客人说道 :“这等说起来,你真不是鬼了 。你害得我家丈夫好苦 !”吕客人吃了一惊道 :“你家相公在那里?怎的是我害了他?”刘氏便将周四如何撑尸到门,说留绢篮为证,丈夫如何买嘱船家,将尸首埋藏,胡阿虎如何首告,丈夫招承下狱的情由,细细说了一遍。吕客人听罢,捶着胸膛道 :“可怜,可怜!天下有这等冤屈的事!去年别去,下得渡船,那船家见我的白绢,问及来由,我不合将相公打我垂危、留酒赠绢的事情备细说了一番。他就要买我白绢,我见价钱相应,即时卖了。他又要我的竹篮儿,我就与他作了渡钱。不想他赚得我这两件东西,下这般狠毒之计!老汉不早到温州,以致相公受苦,果然是老汉之罪了 。”刘氏道:“今日不是老客人来,连我也不知丈夫是冤枉的。那绢儿篮儿是他骗去的了。这死尸却是那里来的 ?”吕客人想了半回道:“是了,是了。前日正在船中说这事时节,只见水面上一个尸骸浮在岸边。我见他注目而视,也只道出于无心,谁知因尸就生奸计了。好狠!好狠!如今事不宜迟 ,请大娘收进了土宜,与老汉同到永嘉县诉冤,救相公出狱,此为上着 。”刘氏依言收进盘盒,摆饭请了吕客人。他本是儒家子女,精通文墨,不必假借讼师。就自己写了一纸诉状,顾乘女轿,同吕客人及僮仆等取路投永嘉县来。

    等了一会,知县升晚堂了。刘氏与吕大大声叫屈,递上诉词。知县接上,从头看过。先叫刘氏起来问,刘氏便将丈夫争价误殴,船家撑尸得财,家人怀恨出首的事,从头至尾,一一分剖。又说 :“直至今日姜客重来,才知受枉 。”知县又叫吕大起来问,吕大也将被殴始末,卖绢根由,-一说了。知县道 :“莫非你是刘氏买出来的 ?”吕大叩头道 :“爷爷,小的虽是湖州人,在此为客多年 ,也多有相识的在这里,如何瞒得老爷过?当时若果然将死 ,何不央船家寻个相识来见一见,托他报信复仇,却将来托与一个船家 ?这也还道是临危时节,无暇及此了。身死之后,难道湖州再没有个骨肉亲戚 ,见是久出不归,也该有人来问个消息。若查出被殴伤命 ,就该到府县告理。如何直待一年之后,反是王家家人首告 ?小人今日才到此地,见有此一场屈事。那王杰虽不是小人陷他 ,其祸都因小人而起,实是不忍他含冤负屈,故此来到台前控诉,乞老爷笔下超生!”知县道 :“你既有相识在此,可报名来 。”吕大屈指头说出十数个,知县-一提笔记了。却倒把后边的点出四名,唤两个应捕上来,分付道:“你可悄悄地唤他同做证见的邻舍来 。”应捕随应命去了 。不逾时,两伙人齐唤了来。只见那相识的四人,远远地望见吕大,便一齐道 :“这是湖州吕大哥 ,如何在这里?一定前日原不曾死 。”知县又教邻舍人近前细认 ,都骇然道:“我们莫非眼花了!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姜客,不知还是到底救醒了,还是面庞厮像的?”内中一个道 :“天下那有这般相像的理?我的眼睛一看过,再不忘记 。委实是他 ,没有差错。”此时知县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 ,即便批准诉状,叫起这一干人,分付道 :“你们出去,切不可张扬。若违我言,拿来重责 。”众人唯唯而退,知县随即唤几个应捕 ,分付道:“你们可密访着船家周四,用甘言美语哄他到此 ,不可说出实情。那原首有胡阿虎自有保家,俱到明日午后,带齐听审。”应捕应诺,分头而去。知县又发付刘氏、吕大回去,到次日晚堂伺侯。二人叩头同出。刘氏引吕大到监门前见了王生,把上项事情尽说了。王生闻得 ,满心欢喜,却似醍醐灌顶,甘露洒心,病体已减去六七分了 。说道:“我初时只怪阿虎,却不知船家如此狠毒。今日不是老客人来,连我也不知自己是冤枉的 。”正是:

    雪隐鹭鸶飞始见,柳藏鹦鹉语方知。

    刘氏别了王生,出得县门 ,乘着小轿,吕大与僮仆随了,一同径到家中。刘氏自进房里,教家僮们陪客人吃了晚食,自在厅上歇宿。 次日过午,又一同的到县里来,知县已升堂了。不多时,只见两个应捕将周四带到。原来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银子,在本县开个布店。应捕得了知县的令,对他说 :“本县大爷要买布 。”即时哄到县堂上来。也是天理合当败露,不意之中,猛抬头见了吕大,不觉两耳通红。吕大叫道 :“家长哥,自从买我白绢、竹篮,一别直到今日。这几时生意好么?”周四顿口无言,面如槁木。少顷,胡阿虎也取到了。原来胡阿虎搬在他方,近日偶回县中探亲,不期应捕正遇着他,便上前捣个鬼道 :“你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,只待原首人来,即便审决。我们那一处不寻得到?”胡阿虎认真欢欢喜喜,随着公人直到县堂跪下。知县指着吕大问道:“你可认得那人 ?”胡阿虎仔细一看,吃了一惊,心下好生踌躇,委决不下,一时不能回答。

    知县将两人光景一一看在肚里了 。指着胡阿虎大骂道 :“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奴才!家主有何负你,直得便与船家同谋,觅这假尸诬陷人命 ?”胡阿虎道:“其实是家主打死的,小人并无虚谬 。”知县怒道 :“还要口强!吕大既是死了,那堂下跪的是什么人?”喝叫左右夹将起来II快快招出奸谋便罢!”胡阿虎被夹,大喊道 :“爷爷,若说小人不该怀恨在心,首告家主,小人情愿认罪;若要小人招做同谋,便死也不甘的。当时家主不合打倒了吕大,即刻将场救醒,与了酒饭,赠了白绢,自往渡口去了。是夜二更天气,只见周四撑尸到门,又有白绢、竹篮为证,合家人都信了。家主却将钱财买住了船家,与小人同载至坟茔埋讫;以后因家主毒打,小人挟了私仇,到爷爷台下首告,委实不知这尸真假。今日不是吕客人来,连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。那死尸根由,都在船家身上。”

    知县录了口语,喝退胡阿虎,便叫周四上前来问。初时也将言语支吾,却被吕大在旁边面对,知县又用起刑来,只得一一招承道 :“去年某月某日,吕大怀着白绢下船。偶然问起缘由,始知被殴详细。恰好渡口原有这个死尸在岸边浮着,小的因此生心要诈骗王家,特地买他白绢,又哄他竹篮,就把水里尸首捞在船上了。前到王家,谁想他一说便信。以后得了王生银子,将来埋在坟头。只此是真,并无虚话 。”知县道 :“是便是了,其中也还有些含糊。那里水面上恰好有个流尸?又恰好与吕大厮像?毕竟又从别处谋害来诈骗王生的 。”周四大叫道 :“爷爷,冤枉!小人若要谋害别人,何不就谋害了吕大?前日因见流尸,故此生出买绢篮的计策。心中也道 :‘面庞不像,未必哄得信 。’小人欺得王生一来是虚心病的,二来与吕大只见得一面 ,况且当日天色昏了,灯光之下,一般的死尸,谁能细辨明白?三来白绢、竹篮又是王生及姜客的东西,定然不疑,故此大胆哄他一哄。不想果被小人瞒过,并无一个人认得出真假 。那尸首的来历 , 想是失脚落水的 。小人委实不知 。”吕大跪上前禀道:“小人前日过渡时节,果然有个流尸,这话实是真情了 。”知县也录了口语。周四道 :“小人本意只要诈取王生财物,不曾有心害他,乞老爷从轻拟罪 。”知县大喝道 :“你这没天理的狠贼!你自己贪他银子,便几乎害得他家破人亡。似此诡计凶谋,不知陷过多少人了?我今日也为永嘉县中除了一害。那胡阿虎身为家奴,拿着影响之事,背恩卖主,情实可恨!合当重行责罚 。”当是喝教把两人扯下,胡阿虎重打四十,周四不计其数 ,以气绝为止 。不想那阿虎近日伤寒病未痊,受刑不起,也只为奴才背主,天理难容,打不上四十,死于堂前。周四直至七十板后,方才昏绝。可怜二恶凶残 ,今日毙于杖下 。知县见二人死了 ,责令尸亲前来领尸,监中取出王生 ,当堂释放 。又抄取周四店中布匹,估价一百金,原是王生被诈之物。例该入官,因王生是个书生,屈陷多时,怜他无端 ,改“赃物”做了“给主”,也是知县好处。坟旁尸首,掘起验时,手爪有沙,是个失水的。无有尸亲,责令仟作埋之义家。

    王生等三人谢了知县出来。到得家中,与刘氏相持痛哭了一场。又到厅前与吕客人重新见礼 。那吕大见王生为他受屈,王生见吕大为他辨诬,俱各致个不安,互相感激,这教做不打不成相识,以后遂不绝往来,王生自此戒了好些气性,就是遇乞儿,也只是一团和气。感愤前情,思想荣身雪耻,闭户读书,不交宾客,十年之中,遂成进士。所以说为官做吏的人,千万不要草菅人命,视同儿戏。假如王生这一桩公案,惟有船家心里明白,不是姜客重到温州,家人也不知家主受屈,妻子也不知道丈夫受屈,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。何况公庭之上岂能尽照覆盆?慈祥君子,须当以此为鉴!

    囹圄刑措号仁君,结网罗钳最枉人。

    寄语昏污诸酷吏,远在儿孙近在身。

第三十卷 念亲恩孝藏儿

    诗曰:

    子息从来天数,原非人力能为。

    最是无中生有,堪令耳目新奇。

    话说元朝时,都下有个李总管,官居三品,家业巨富。年过五十,不曾有子。闻得枢密院东有个算命的开个铺面,谭人祸福,无不奇中。总管试往一算。于时衣冠满座,多在那里候他,挨次推讲。总管对他道 :“我之禄寿已不必言。最要紧的只看我有子无子。”算命的推了一回,笑道:“公已有子了,如何哄我 ?”总管道:“我实不曾有子,所以求算,岂有哄汝之理 ?”算命的手掐了掐道:“公年四十,即已有子。今年五十六了,尚说无子,岂非哄我 ?”一个争道 :“实不曾有”,一个争道:“决有过”;递相争执。同座的人多惊讶起来道 :“这怎么说 ?”算命的道 :“在下不会差,待此公自去想。”只见总管沉吟了好一会,拍手道 :“是了,是了。我年四十时,一婢有娠,我以职事赴上都,到得归家,我妻已把来卖了,今不知他去向。若说’四十上该有子’,除非这个缘故。”算命的道:“我说不差 ,公命不孤,此子仍当归公 。”总管把钱相谢了,作别而出。

    只见适间同在座上问命的一个千户,也姓李,邀总管入茶坊坐下,说道 :“适间闻公与算命的所说之话,小子有一件疑心,敢问个明白 。”总管道 :“有何见教 ?”千户道:“小可是南阳人,十五年前,也不曾有子,因到都下买得一婵,却已先有孕的。带得到家,吾妻适也有孕,前后一两月间,各生一男 ,今皆十五 、六岁了 。适间听公所言 ,莫非是公的令嗣么?”总管就把婢子容貌年齿之类两相质问,姓名、住址,大家说个”容拜 ”,各散去了。无一不合,因而两边各通了总管归来对妻说知其事,妻当日悍妒,做了这事,而今见夫无嗣,也有些惭悔哀怜,巴不得是真。次日邀千户到家,叙了同姓,认为宗谱,盛设款待,约定日期,到他家里去认看。千户先归南阳,总管给假前往,带了许多东西去馈送着千户,并他妻子仆妾多有礼物。坐定了,千户道:“小可归家问时,此婢果是宅上出来的 。”因命二子出拜,只见两个十五、六岁的小官人一齐走出来,一样打扮,气度也差不多。总管看了不知那一个是他儿子。请问千户,求说明白。千户笑道 :“公自认看,何必我说 ?”总管仔细相了一回,天性感通,自然识认,前抱着一个道 :“此吾子也 。”千户点头笑道 :“果然不差 。”于是父子相持而哭,旁观之人无不堕泪。千户设宴与总管贺喜,大醉而散。次日总管答席,就借设在千户厅上。酒间千户对总管道 :“小可既还公令郎了,岂可使令郎母子分离?并令其母奉公同还,何如 ?”总管喜出望外,称谢不已,就携了母子同回都下。后来通籍承荫,官也至三品,与千户家往来不绝。可见人有子无子多是命理做定的。李总管自己已信道无儿子,岂知被算命的看出有子,到底得以团圆,可知是逃那命里不过。

    小子为何说此一段话?只因一个富翁也犯着无儿的病症,岂知也系有儿,被人藏过。后来一旦识认,喜也非常,关着许多骨肉关亲的关目在里头,听小子从容表白出来。正是:

    越亲越热,不亲不热。附葛攀藤,总非枝叶。奠酒烧浆,终须骨血。如何妒妇,忍将嗣绝?必是前生,非常冤业。

    话说妇人心性,最是妒忌,情愿看丈夫无子绝后,说着买妾置婢,抵死也不肯的。就有个把被人劝化,勉强依从,到底心中只是有些嫌忌,不甘伏的。就是生下了儿子,是亲丈夫一点骨血,又本等他做大娘,还道是”隔重肚皮隔重山 ”,不肯便认做亲儿一般。更有一等狠毒的,偏要算计了绝得,方快活的。及至女儿嫁得个女婿,分明是个异姓,无关宗支的,他偏要认做嫡亲,是件偏心为他,倒胜如丈夫亲子侄。岂知女生外向,虽系吾所生,到底是别家的人;至于女婿,当时就有二心,转得背,便另搭架子了,自然亲一支热一支。女婿不如侄儿,侄儿又不如儿子。纵是前妻晚后,偏生庶养,归根结果,嫡亲瓜葛终久是一派,好似别人多哩。不知这些妇人们为何再不明白这个道理!

    话说元朝东平府有个富人,姓刘名从善,年六十岁,人皆以员外呼之,妈妈李氏,年五十八岁,他有泼天也似家私,不曾生得儿子。止有一个女儿小名叫做引姐;入赘一个女婿,姓张,叫张郎。其时张郎有三十岁,引姐二十七岁了。那个张郎极是贪小好利刻剥之人,只因刘员外家富无子,他起心央媒,人舍为婿。便道这家私久后多是他的了,好不夸张得意!却是刘员外自掌把定家私在手,没有得放宽与他。

    元来刘员外另有一个肚肠。一来他有个兄弟刘从道同妻宁氏亡逝已过,遗下一个侄儿,小名叫做引孙,年二十五岁,读书知事。只是自小父母双亡,家私荡败,靠着伯父度日。刘员外道是自家骨肉,另眼觑他。怎当得李氏妈妈一心只护着女儿女婿,又且念他母亲存日,妯娌不和,到底结怨在他身上,见了一似眼中之钉。亏得刘员外暗地保全,却是毕竟碍着妈妈女婿,不能十分周济他,心中长怀不忍。二来员外有个丫头叫做小梅,妈妈见他精细,叫他近身伏侍。员外就收拾来做了偏房,已有了身孕,指望生出儿子来。有此两件心事,员外心中不肯轻易把家私与了女婿。怎当得张郎惫赖,专一使心用腹,搬是造非,挑拨得丈母与引孙舅子口逐吵闹。引孙当不起激聒,刘员外也怕淘气,私下周给些钱钞,叫引孙自寻个住处,做营生去。引孙是个读书之人,虽是寻得间破房子住下,不晓得别做生理,只靠伯父把得这些东西,且逐渐用去度日。眼见得一个是引孙赶去了。张郎心里怀着鬼胎,只怕小梅生下儿女来。若生个小姨,也还只分得一半;若生个小舅,这家私就一些没他分了。要与浑家引姐商量,暗算那小梅。那引姐倒是个孝顺的人,但是女眷家见识,苦把家私分与堂弟引孙,他自道是亲生女儿,有些气不甘分;若是父亲生下小兄弟来,他自是喜欢的。况见父亲十分指望,他也要安慰父亲的心,这个念头是真。晓得张郎不怀良心,母亲又不明道理,只护着女婿,恐怕不能勾保全小梅生产,时常心下打算。恰好张郎赶逐了引孙出去,心里得意,在浑家面前露出那要算计小梅的意思来。引姐想道:“若两三人做了一路,算计地一人,有何难处?不争你们使嫉妒心肠,却不把我父亲的后代给了?这怎使得!我若不在里头使些见识,保护这事,做了父亲的罪人,做了万代的骂名。却是丈夫见我,不肯做一路,怕他每背地自做出来,不若将机就计,暗地周全罢了。”

    你道怎生暗地用计?元来引姐有个堂分姑娘嫁在东庄,是与引姐极相厚的,每事心腹相托。引姐要把小梅寄在他家里去分娩,只当是托孤与他。当下来与小梅商议道 :“我家里自赶了引孙官人出去,张郎心里要独占家私。姨姨你身怀有孕,他好生嫉妒!母亲又护着他,姨姨你自己也要放精细些 !”小梅道 :“姑娘肯如此说,足见看员外面上,十分恩德。奈我独自一身怎提防得许多?只望姑娘凡百照顾则个 。”引姐道:“我怕不要周全?只是关着财利上事,连夫妻两个,心肝不托着五脏的。他早晚私下弄了些手脚,我如何知道 ?”小梅垂泪道:“这等却怎么好?不如与员外说个明白,看他怎么做主 ?”引姐道 :“员外老年之人,他也周庇得你有数。况且说破了,落得大家面上不好看,越结下冤家了,你怎当得起?我倒有一计在此,须与姨姨商量。”小梅道 :“姑娘有何高见 ?”引姐道 :“东庄里姑娘与我最厚。我要把你寄在他庄上,在他那里分娩,托他一应照顾。生了儿女,就托他抚养着。衣食盘费之类多在我身上。这边哄着母亲与丈夫,说姨姨不象意走了。他每巴不得你去的,自然不寻究。且等他把这一点要摆布你的肚肠放宽了,后来看个机会,等我母亲有些转头,你所养儿女已长大了。然后对员外-一说明,取你归来,那时须奈何你不得了。除非如此,可保十全 。”小梅道 :“足见姑娘厚情,杀身难报 !”引姐道 :“我也只为不忍见员外无后,恐怕你遭了别人毒手,没奈何背了母亲与丈夫私下和你计较。你日后生了儿有了好处,须记得今日 。”小梅道 :“姑娘大恩,经板儿印在心上,怎敢有忘 !”两下商议停当,看着机会,还未及行。

    员外一日要到庄上收割,因为小梅有身孕,恐怕女婿生嫉妒,女儿有外心,索性把家私都托女儿、女婿管了。又怕妈妈难为小梅,请将妈妈过来,对他说道 :“妈妈,你晓得借瓮酿酒么 ?”妈妈道 :“怎地说 ?”员外道 :“假如别人家瓮儿借将来家里做酒。酒熟了时就把那瓮儿送还他本主去了。这不是只借得他家伙一番。如今小梅这妮子腹怀有孕,明日或儿或女得一个,只当是你的。那其间将那妮子或典或卖,要不要多凭得你。我只要借他肚里生下的要紧 ,这不当时‘借瓮酿酒’?”妈妈见如此说,也应道 :“我晓得,你说的是,我觑着他便了。你放心庄上去 。”员外叫张郎取过那远年近岁欠他钱钞的文书,都搬将出来,叫小梅点个灯,一把火烧了。张郎伸手火里去抢,被火一道,烧坏了指头叫痛。员外笑道 :“钱这般好使 ?”妈妈道:“借与人家钱钞,多是幼年到今,积攒下的家私,如何把这些文书烧掉了?”员外道 :“我没有这几贯业钱,安知不已有了儿子?就是今日有得些些根芽,若没有这几贯业钱,我也不消担得这许多干系,别人也不来算计找了。我想财是什么好东西?苦苦盘算别人的做甚?不如积些阴德,烧掉了些,家里须用不了。或者天可怜见,不绝我后,得个小厮儿也不见得 。”说罢,自往庄上去了。

    张郎听见适才丈人所言,道是暗暗里有些侵着他,一发不象意道:“他明明疑心我要暗算小梅,我枉做好人,也没干。何不趁他在庄上,便当真做一做,也绝了后虑 !”又来与浑家商量。引姐见事体已急了,他日前已与东庄姑娘说知就里,当下指点了小梅,径叫他到那里藏过,来哄丈夫道 :“小梅这丫头看见我每意思不善,今早叫他配绒线去,不见回来。想是怀空走了。这怎么好 ?”张郎道 :“逃走是丫头的常事,走了也倒干净,省得我们费气力 。”引姐道 :“只是父亲知道,须要烦恼 。”张郎道 :“我们又不打他,不骂他,不冲撞他,他自己走了的,父亲也抱怨我们不得。我们且告诉妈妈,大家商量去 。”夫妻两个来对妈妈说了。妈妈道 :“你两个说来没半句,员外偌大年纪,见有这些儿指望,喜欢不尽,在庄儿上专等报喜哩。怎么有这等的事!莫不你两个做出了些什么歹勾当来 ?”引姐道 :“今日绝早自家走了的,实不干我们事 。”妈妈心里也疑、心道别有缘故,却是护着女儿女婿,也巴不得将”没”作”有 ”,便认做走了也干净,那里还来查着?只怕员外烦恼,又怕员外疑心,三口儿都赶到庄上与员外说。员外见他每齐来,只道是报他生儿喜信,心下鹘突。见说出这话来,惊得木呆。心里想道 :“家里难为他不过,逼走了他,这是有的。只可惜带了胎去 。”又叹口气道 :“看起一家这等光景,就是生下儿子来,未必能勾保全。便等小梅自去寻个好处也罢了,何苦累他母子性命 !”泪汪汪的忍着气恨命。又转了一念道 :“他们如此算计我,则为着这些浮财。我何苦空积攒着做守财虏,倒与他们受用!我总是没后代,趁我手里施舍了些去,也好 。”怀着一天忿气,大张着榜子,约着明日到开元寺里散钱与那贫难的人。张郎好生心里不舍得,只为见丈人心下烦恼,不敢拗他。到了明日,只得带了好些钱,一家同到开元寺里散去。

    到得寺里,那贫难的纷纷的来了。但见:

    连肩搭背,络手包头。疯瘫的毡裹臀相怨行。闹热热携儿带女,苦凄凄单夫只妻。都念道明中舍去暗中来,真叫做今朝那管明朝事!

    那刘员外分付:大乞儿一贯,小乞儿五百文。乞儿中有个刘九儿有一个小孩子,他与大都子商量着道 :“我带了这孩子去,只支得一贯。我叫孩子自认做一户,多落他五百文。你在旁做个证见,帮衬一声,骗得钱来我两个分了,买酒吃 。”果然去报了名,认做两户。张郎问道 :“这小的另是一家么?”大都子旁边答应道 :“另是一家 。”就分与他五百钱,刘九儿拿着去了 。大都子要来分他的。刘九儿道 :“这孩子是我的,怎生分得我钱?你须学不得我有儿子 ?”大都子道:“我和你说定的,你怎生多要了?你有儿的,便这般强横 !”两个打将起来。刘员外问知缘故,叫张郎劝他。怎当得刘九儿不识风色,指着大都子”千绝户,万绝户”的骂道 :“我有儿子,是请得钱,干你这绝户的甚事?”张郎脸儿挣得通红,止不住他的口。刘员外已听得明白,大哭道:“俺没儿子的,这等没下梢!”悲哀不止,连妈妈女儿伤了心,一齐都哭将起来。张郎没做理会处。

    散罢,见一个人落后走来,望着员外、妈妈施礼。你道是谁?正是刘引孙。员外道 :“你为何到此?”引孙道:“伯伯、伯娘,前与侄儿的东西日逐盘费用度尽了。今日闻知在这里散钱 ,特来借些使用 。”员外碍着妈妈在旁,看见妈妈不做声,就假意道 :“我前日与你的钱钞,你怎不去做些营生?便是这样没了。”引孙道:“侄儿只会看几行书,不会做什么营生。日日吃用有减无增,所以没了 。”员外道 :“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!我那有许多钱勾你用 !”狠狠要打,妈妈假意相劝,引姐与张郎对他道:“父亲恼哩,舅舅走罢。”引孙只不肯去,苦要求钱。员外将条拄杖一直的赶将出来,他们都认是真,也不来劝。引孙前走,员外赶去。走上半里来路,连引孙也不晓其意道:“怎生伯伯也如此作怪起来 ?”员外见没了人,才叫他一声 :“引孙 !”引孙扑的跪倒。员外抚着哭道 :“我的儿,你伯父没了儿子,受别人的气,我亲骨血只看得你。你伯娘虽然不明理,却也心慈的。只是妇人一时偏见,不看得破,不晓得别人的肉偎不热。那张郎不是良人,须有日生分起来。我好歹劝化你伯娘转意,你只要时节边勤勤到坟头上去看看,只一两年间,我着你做个大大的财主。今日靴里有两锭钞,我瞒着他们,只做赶打,将来与你。你且拿去盘费两日,把我说的话不要忘了 !”引孙领诺而去。员外转来,收拾了家去。张郎见丈人散了许多钱钞,虽也心疼,却道自今已后,家财再没处走动,尽勾着他了,未免志得意满,自由自主。要另立个铺排,把张家来出景,渐渐把丈人、丈母放在脑后,倒象人家不是刘家的一般。刘员外固然看不得,连那妈妈起初护他的,也有些不伏气起来。亏得女儿引姐着实在里边调停,怎当得男子汉心性硬劣,只逞自意,那里来顾前管后?亦且女儿家顺着丈夫,日逐惯了,也渐渐有些随着丈夫路上来了,自己也不觉得的,当不得有心的看不过。

    一日,时遇清明节令,家家上坟祭祖。张郎既掌把了刘家家私,少不得刘家祖坟要张郎支持去祭扫。张郎端正了春盛担先同浑家到坟上去。年年刘家上坟已过,张郎然后到自己祖坟上去。此年张郎自家做主 ,偏要先到张家祖坟上去。引姐道:“怎么不照旧先在俺家的坟上,等爹妈来上过了再去?”张郎道 :“你嫁了我,连你身后也要葬在张家坟里,还先上张家坟是正礼 。”引姐拗丈夫不过,只得随他先去上坟不题。

    那妈妈同刘员外已后起身 ,到坟上来 。员外问妈妈道:“他们想已到那里多时了 。”妈妈道 :“这时张郎已摆设得齐齐整整,同女儿在那里等了 。”到得坟前,只见静悄悄地绝无影响。看那坟头已有人挑些新土盖在上面了,也有些纸钱灰与酒浇的湿土在那里。刘员外心里明知是侄儿引孙到此过了,故意道:“谁曾在此先上过坟了 ?”对妈妈道 :“这又作怪!女儿女婿不曾来,谁上过坟?难道别姓的来不成?”又等了一回,还不见张郎和女儿来。员外等不得,说道 :“俺和你先拜了罢,知他们几时来 ?”

    拜罢,员外问妈妈道:“俺老两口儿百年之后,在那里埋葬便好 ?”妈妈指着高冈儿上说道 :“这答树木长的似伞儿一般,在这所在埋葬也好 。”员外叹口气道 :“此处没我和你的分 。”指着一块下洼水淹的绝地,道 :“我和你只好葬在这里 。”妈妈道 :“我每又不少钱,凭拣着好的所在,怕不是我们葬?怎么倒在那水淹的绝地?”员外道:“那高冈有龙气的,须让他有儿的葬,要图个后代兴旺。俺和你没有儿子,谁肯让我?只好剩那绝地与我们安骨头。总是没有后代的。不必这好地了 。”妈妈道 :“俺怎生没后代?现有姐姐、姐夫哩 。”员外道 :“我可忘了,他们还未来,我和你且说闲话。我且问你,我姓什么 ?”妈妈道 :“谁不晓得姓刘?也要问 。”员外道:“我姓刘,你可姓甚么 ?”妈妈道:“我姓李。”员外道:“你姓李,怎么在我刘家门里?”妈妈道 :“又好笑,我须是嫁了你刘家来 。”员外道 :“街上人唤你是’刘妈妈’?唤你是’李妈妈’?”妈妈道:“常言道:‘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 。’一车骨头半车肉,都属了刘家,怎么叫做’李妈妈’,”员外道 :“元来你这骨头也属了俺刘家了。这等 ,女儿姓甚么 ?”妈妈道:“女儿也姓刘。”员外道:“女婿姓甚么?”妈妈道:“女婿姓张 。”员外道 :“这等,女儿百年之后,可往俺刘家坟里葬去?还是往张家坟里葬去 ?”妈妈道:“女儿百年之后,自去张家坟里葬去 。”说到这句,妈妈不觉的鼻酸起来。员外晓得有些省了,便道 :“却又来!这等怎么叫做得刘门的后代!我们不是绝后的么 ?”妈妈放声哭将起来道:“员外怎生直想到这里?俺无儿的真个好苦 !”员外道 :“妈妈,你才省了。就没有儿子,但得是刘家门里亲人,也须是一瓜一蒂。生前望坟而拜,死后共土而埋。那女儿只在别家去了,有何交涉 ?”妈妈被刘员外说得明切,言下大悟。况且平日看见女婿的乔做作,今日又不见同女儿先到,也有好些不象意了。

    正说间,只见引孙来坟头收拾铁锹,看见伯父、伯娘便拜。此时妈妈不比平日 ,觉得亲热了好些 ,问道 :“你来此做甚么?”引孙道:“侄儿特来上坟添土来。”妈妈对员外道:“亲的则是亲,引孙也来上过坟,添过土了。他们还不见到 。”员外故意恼引孙道 :“你为甚么不挑了春盛担子,齐齐整整上坟?却如此草率 !”引孙道 :“侄儿无钱,只乞化得三杯酒、一块纸,略表表做子孙的心 。”员外道 :“妈妈,你听说么?那有春盛担子的,为不是子孙,这时还不来哩 。”妈妈也老大不过意。员外又问引孙道 :“你看那边鸦飞不过的庄宅,石羊石虎的坟头,怎不去?到俺这里做甚么 ?”妈妈道 :“那边的坟,知他是那家?他是刘家子孙,怎不到俺刘家坟上来 ?”员外道 :“妈妈。你才晓得引孙是刘家子孙。你先前可不说姐姐、姐夫是子孙么 ?”妈妈道:“我起初是错见了,从今以后,侄儿只在我家里住。你是我一家之人,你休记得前日的不是 。”引孙道:“这个,侄儿怎敢 ?”妈妈道 :“吃的穿的,我多照管你便了 。”员外叫引孙拜谢了妈妈。引孙拜下去道 :“全仗伯娘看刘氏一脉,照管孩心则个 。”妈妈簌簌的掉下泪来。

    正伤感处,张郎与女儿来了。员外与妈妈问其来迟之故,张郎道:“先到寒家坟上,完了事,才到这里来,所以迟了。”妈妈道 :“怎不先来上俺家的坟?要俺老两口儿等这半日?”张郎道 :“我是张家子孙,礼上须先完张家的事 。”妈妈道:“姐姐呢 ?”张郎道 :“姐姐也是张家媳妇 。”妈妈见这几句话恰恰对着适间所言的,气得目瞪口呆,变了色道:“你既是张家的儿子媳妇,怎生掌把着刘家的家私 ?”劈手就女儿处把那放钥匙的匣儿夺将过来,道:“已后张自张,刘自刘!”径把匣儿交与引孙了,道:“今后只是俺刘家人当家 !”此时连刘员外也不料妈妈如此决断,那张郎与引姐平日护他惯了的,一发不知在那里说起,老大的没趣,心里道::“怎么连妈妈也变了卦?”竟不知妈妈已被员外劝化得明明白白的了。张郎还指点叫摆祭物,员外、妈妈大怒道 :“我刘家祖宗不吃你张家残食,改日另祭 。”各不喜欢而散。

    张郎与引姐回到家来,好生埋怨道 :“谁匡先上了自家坟,讨得这番发恼不打紧,连家私也夺去与引孙掌把了。这如何气得过?却又是妈妈做主的,一发作怪 。”引姐道 :“爹妈认道只有引孙一个是刘家亲人,所以如此。当初你待要暗算小梅,他有些知觉,豫先走了。若留得他在时,生下个兄弟,须不让那引孙做天气。况且自己兄弟还情愿的,让与引孙,实是气不干 。”张郎道 :“平日又与冤家对头,如今他当了家,我们倒要在他喉下取气了。怎么好?还不如再求妈妈则个 。”引姐道:“是妈妈主的意,如何求得转?我有道理,只叫引孙一样当不成家罢了。”张郎问道 :“计将安出 ?”引姐只不肯说,但道是 :“做出便见,不必细问 !”

    明日,刘员外做个东道,请着邻里人把家私交与引孙掌把。妈妈也是心安意肯的了。引姐晓得这个消息,道是张郎没趣,打发出外去了。自己着人悄悄向东庄姑娘处说了,接了小梅家来。元来小梅在东庄分娩,生下一个儿子,已是三岁了。引姐私下寄衣寄食去看觑他母子,只不把家里知道。惟恐张郎晓得,生出别样毒害来,还要等他再长成些,才与父母说破。而今因为气不过引孙做财主,只得去接了他母子来家。次日来对员外道:“爹爹不认女婿做儿子罢,怎么连女儿也不认了 ?”员外道 :“怎么不认?只是不如引孙亲些 。”引姐道 :“女儿是亲生,怎么倒不如他亲 ?”员外道:“你须是张家人了,他须是刘家亲人 。”引姐道:“便做道是’亲’,未必就该是他掌把家私!”员外道:“除非再有亲似他的,才夺得他。那里还有?”引姐笑道 :“只怕有也不见得 。”刘员外与妈妈也只道女儿忿气说这些话,不在心上。只见女儿走去,叫小梅领了儿子到堂前,对爹妈说道:“这可不是亲似引孙的来了 ?”员外、妈妈见是小梅,大惊道 :“你在那里来?可不道逃走了?”小梅道:“谁逃走?须守着孩儿哩 。”员外道 :“谁是孩儿?”小梅着儿子道 :“这个不是?”员外又惊又喜道:“这个就是你所生的孩儿?一向怎么说?敢是梦里么 ?”小梅道 :“只问姑娘,便见明白。”员外与妈妈道 :“姐姐,快说些个 。”引姐道 :“父亲不知,听女儿从头细说一遍。当初小梅姨姨有半年身孕,张郎便嫉妒心肠,要所算小梅。女儿想来父亲有许大年纪,若所算了小梅,便是绝了父亲之嗣。是女儿与小梅商量,将来寄在东庄姑娘家中分娩,得了这个孩儿。这三年,只在东庄姑娘处抚养。身衣口食多是你女儿照管他的。还指望再长成些,方才说破。今见父亲认道只有引孙是亲人,故此请了他来家。须不比女儿,可不比引孙还亲些么 ?”小梅也道 :“其实亏了姑娘,若当日不如此周全,怎保得今日这个孩儿 !”刘员外听罢如梦初觉,如醉方醒,心里感激着女儿。小梅又叫儿子不住的叫他”爹爹”,刘员外听得一声,身也麻了。对妈妈道 :“元来亲的只是亲,女儿姓刘,到底也还护着刘家,不肯顺从张郎把兄弟坏了。今日有了老生儿,不致绝后,早则不在绝地上安坟了,皆是孝顺女所赐。老夫怎肯知恩不报?如今有个主意:把家私做三分分开:女儿、侄儿、孩儿各得一分。大家各管家业,和气过日子罢了 。’当日叫家人寻了张郎家来,一同引孙及小孩儿拜见了邻舍诸亲,就做了个分家的筵席,尽欢而散。

    此后刘妈妈认了真,十分爱惜着孩儿。员外与小梅自不必说,引姐、引孙又各内外保全,张郎虽是嫉妒也用不着,毕竟培养得孩儿成立起来。此是刘员外广施阴德,到底有后;又恩待骨肉,原受骨肉之报。所谓亲一支热一支也。有诗为证:

    女婿如何有异图?总因财利令亲疏;

    若非孝女关疼热,毕竟刘家有后无?